“我想随便走走。”
两人几乎同时偏头看向那根高耸入云的石柱。
“好,注意安全,”谈佑率先回过头,抬手为人整理衣领,将工牌的挂绳打理得服服帖帖,语调轻柔得能捏出水,“不舒服就用工牌联系我。”
手指自衣领边缘下滑,在收获一个乖巧的点头后以探究的速度撤离。
谈佑折身踏入瀑布屏障,对着白茫茫的雾气看了几秒抬脚迅速离开。
就在这时,乖巧站在原地的人化身为灵活的提线木偶缓步走向石柱。
“劳烦局长批准我的外勤申请。”
谈佑站在越昱面前收起崩坏的人设,语气客气,但摆出的架势似乎不是在请示,更像下达通知。
“你就这么肯定他不是顾醒?”
无需多做解释的事情,谈佑不想多费口舌,只是简短列举一二:“他不怕我碰,他不知道自己的工牌没有联络我的权限。”
他似怯懦但不倔强,他似胆小但不依赖,就算那双眸子是一模一样毫无色差的淡紫色,但里面仅有一滩死水,没有缱绻的波光流转。
没有望向他时藏不住却又在努力掩饰的无限爱恋。
谈佑知道顾醒喜欢他,从来都知道,只是不敢相信又害怕接受。
下意识地抬掌盖住腕表,心底涌上一股酸痛灼得喉头生疼,谈佑深吸口气。
在想知道父亲死亡真相以及彻底收集玺域研究中心犯罪证据这件事上,他迫使顾醒为矛孤身涉险,又选择让其作盾掩饰他真正的目的。
而谈佑十分清楚顾醒会主动为矛作盾,因为萦绕在他们之间破不开的咒:顾醒想追回丢失的记忆,但他不敢让他知道。
怕怪他,怕恨他,但更怕离开他藏到他找不到的地方。
但为了寻找真相亦或是还抱有自认为想要复仇的狭隘心胸,他还是把顾醒推向了寻回记忆碎片的深渊。
“顾醒会去玺域,”谈佑在掂量了几秒后继续请示,“我在‘副本’身上安装了追踪仪,但很快就会被背后操纵者发现。”
“不能跟,狐狸会藏起尾巴。”他顿了顿,十指扣进掌心,剜出血丝才开口,“我的血可以对顾醒进行定位,顾醒的大脑会记录发生的一切,但需要局里配合,”他发出请求,又向越昱抛出关乎审异局利益的橄榄枝,“玺域研究中心虽然不属于盟邦中心层,但其中暗藏各家见不得人的勾当无数,有助于越晋夺权。”
点名道姓,直呼越昱弟弟大名,再添加补充:“也能加快你实现心中理想的进度。”
越昱神色微顿,食指按下衬衫纽扣,低声吩咐:“等谈佑通知。”
几个字,同时传送给五大部门各自的负责人。
该给信任的时候毫不犹豫,谈佑颔首以示感谢,随即迅速赶往实验体基地。
竺阙站在门口似乎到了有一会儿。
左胸肌上烙着成人一掌长的伤疤,颜淼操纵细长的刀片在原刀口的位置划下,竺阙扬手让掌心的微型仪器浮在谈佑身体上方,鲜红立即像收到了召唤,争先恐后地自伤口处流出吸入仪器中。
谈佑接过颜淼递上来的止血贴糊在伤口处,起身麻利穿好上衣。
“你的血会让他疼,想好了?”
颜淼随口问了句心知肚明的废话。
那双救过无数异者的手微颤,谈佑的掌心已是血肉模糊。
“以血为祭,仪器能容纳的记录最多两个小时,你确定在这个时限内顾醒可以拿下那个复制人?”竺阙问。
“他能。”
谈佑立即回答,没有半丝质疑与犹豫。
竺阙听了回答沉默了几秒后:“我回器物部实时监测,仪器一旦收集到玺域研究中心犯罪的关键证据马上通知你,你们便即刻出发……”
话已说,却未说尽。
两人并肩走出实验体基地,工牌不停闪烁,谈佑接连收到另外四位部长、副部的消息,内容大同小异:准备就绪,随时可出发。
“接他回来,好好珍惜,人活着就没有迈不过的坎儿。”
竺阙年龄没多大,一副历经沧桑的老成语调。
你追我赶的猫鼠游戏,如出一辙的身法灵敏地越过红外预警设备。
地下,光照不进。灯吊到最高处,瓦数却低,亮不彻底,打得人影高高低低。
离开时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
只是那台故意摆出来的仪器被收了起来,怕被外人瞧见。
两张完全一个模具印出来的脸对望,一个神色寡淡敛起情绪,一个没有伪装的命令下达无需任何神情。
“杀了这人,取而代之。”
方章的声音,如长在“副本”身上的喇叭将内容扩给现场仅有的两个人听。
“副本”全无光彩的眼睛在听到命令的瞬间,似被神笔点了一下活过来,即刻剑拔弩张做出攻击的预备式。
顾醒挺直腰脊,剥下或是戴上一副面具,声音冰冷:“我就当作是你,被下达了这样的命令,看我们谁先杀了谁。”
身影交错,两人同时击向对方,同时落空。
头顶轻风,排风扇旋转切碎不知从哪儿忽然钻进来的斜光。
顾醒侧身避过,扬手弹出一道银光打在吊灯开关,钨丝闪烁两下,黑暗彻底压下来。
凤羽在身后缓缓展开,J型殊力环绕的淡淡银光让顾醒成为这间不小的地下实验室中移动的光源,而“另一个他”已经完全与黑暗融于一体。
谁在明谁死。
但顾醒不在乎。
十几分钟前忽然而至的剧痛,缠绵不断地盘踞在他的太阳穴,脑中有个声音在单方面同他道歉,随之而来的疼痛滋味让顾醒冷静,却更兴奋。
被特意消音的枪声沉默地与瓶瓶罐罐发出单方面碰撞的响动,顾醒旋身飞舞,比排风扇快上数十倍,子弹贴身而过或擦破凤羽,顾醒不退反进,腾空飞身踢出双腿踹进黑暗却准确无误地砸在对手脸面。
一滴冰凉的液体扫过他的眼角,顾醒不用擦就知道那不是红色。
复制品哪儿有血来流,不过是要泄了气的皮球,漏油了。
倔强的唇角微勾,顾醒面上是难得一见的狂傲:“副本就是副本,你拿什么赢我,一把破枪?”
没有情绪的复制品大概是感知到失败意味着被摧毁,忽然发出一声搏命的嘶吼。
支撑腐朽地下的一根圆形钢材被扭曲至畸形,没有痛觉且力大无穷的身体发癫一样将其插进顾醒的左肩,双腿加速前冲,在墙壁钉出一只漂亮的鸑鷟标本。
银光倏然炫目,缚住复制品直摔进破碎了一边的玻璃柜,又化作道道绳索紧束那具漏油的躯壳。接着,紫色火焰充满整个玻璃柜。
浓度刚好,足以掩盖掉挣扎的身影。
“你是标本。”
系统毁坏,编码烧损,机械腔调取代无法维持的人声,不喊不叫于紫焰中化作燃料。
顾醒双手攥紧贯穿左肩的扭曲钢材支撑悬空的身体,正前方的焰火蔓延,大概不久就会燃到他的脚下。
头疼到无法深入思考,也不想主动权衡利弊,背后的凤羽大概还有些微薄的力量能用于自救,但理智被头痛蚕食得所剩无几,顾醒竟生出几分赌徒的心态。
“头会很痛,对不起。”
“顾醒,等我。”
前后两句话,分别出现在他离开外林区时和半小时前。
他不清楚也不想知道谈佑是用什么方法将声音传给他,跑马灯再次浮现,这次的老旧电视机摇身一变,成为科技还未发达前还算清晰的彩电。
够他清晰地捡回那段丢失的记忆。
“院长,左焱知道吗?”
“不知道,编码是他设计的血是他提供的,但实验品是谁的,得我说了算。”
“他如果知道了……”
“事已至此,他知道那也算为他一无是处的人生增添荣光的一笔,他当感恩戴德有‘重启’的存在。”
两个人影,一个能看出是方章,另一个顾醒不认识,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他几乎无法凝神,模模糊糊能看清立起来的树叶标识旁烙着“包容”两个字。
眼前“彩电”里少年顾醒的境遇堪称糟糕透顶,如同蒸活鱼被放置在半人高的玻璃器皿中,混浊液体的表层漂浮着缕缕白色的东西,它们囚困住毫无反抗之力的瘦小身体。
场景不变,画面切换。
一辆组装而成奇形怪状的轮椅,细丝缠住少年的腰腹将他固定在上,竖起的支架又细又长竖幢幢地立在轮椅周围,如铁柱牢门困少年于方寸之间。每个细杆顶方都挂着输液袋,各色液体把少年当作染料桶汇聚在他的体内。
钉在墙上的凤羽微不可见地轻颤,顾醒的视线模糊再聚焦,又看见少年的自己。
浑身都在疼,尤其是肩胛骨,少年的两条手臂如提线木偶被吊起,有血管或是没血管的地方都被插满吊针。一袋,没那么多血红,却非要走一遭某种古老仪式的施展过程,让它们缓慢地淌入干瘦的躯壳。
没有时间界定的时间里,眼前只有漆黑。
在某一刻,漆黑被打破的瞬间。
他看见了一张脸。
完全陌生的容貌,全身的血液刹那冲上历经无数次洗礼的大脑。
有种冥冥中的牵引,少年躲在暗里,视线落在满身的针孔上,淋漓未尽的血丝在将他与这个不知为何忽然闯入的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玻璃柜下方被遮住的研究员名字,他知道是谁。
淡紫色的瞳孔打向闯入者,胸前可见叶片,两个字:左焱。
他的主人,左焱。
用生物编码与血液折磨了他几年的左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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