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刀靠近的一瞬,翠浓忽然好似融化的蜡烛一般,从头、到肩、再到腰腹、最后到腿,软软在地上摊作一团,原本穿着的衣服空荡荡地落到地面。那些冰刀自然是刺了个空,伴随俞天章一个响指,化作无数碎冰消散。
俞天章笑:“有意思。”
他还挂着化形术化出的瘦长面孔,手一扬,凝冰成刀握在手心,一步步向地上“融化”的翠浓走去。
翠浓也不会坐以待毙,它在地上蔓成一团黑色污迹,仔细去看能分辨出眼、鼻、口依稀的五官,但是打眼看去只会以为是块污脏,它在地面快速移动,眨眼间就融入到周围墙壁树木的阴影之中。
俞天章凝目看了一会,忽然出手迅捷如电,一刀砍向地上某处。
喀拉——
他凝出的冰刀所过之处,就连空气也结成片片霜花。南华总主习气宗,强调以气御心魂、以气入大道、以气悟天地,与主修剑道的凌霄剑派虽然同样出自太华宗,理念却各不相同。只是气宗相较剑宗,对修习之人资质要求更高,入门更慢,但是真正练成之后,以气御剑,进境迅速,再去修习剑道易如反掌,极容易炼成剑气双修,成就大宗师之境。
俞天章资质虽然平平,但是身家雄厚,自然有无数丹药不要钱似的取用,如今也是年纪轻轻已成就金丹初期,点水成冰的小把戏,对他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这一刀过处,地面只是裂出一道白痕,并不见那无花小娘踪影。
俞天章大怒,提着冰刀就追了出去。
翠浓在数个阴影之间倒转,趁俞天章大意不备,从他的脚下绕到了另一边,一直逃到巷口,眼看着连星小阵的悬空巨石和赤金小球已近在眼前,它不得已,在一根柱子后重新化出人形来。
连星小阵上加了无妄山的阵法,普通邪祟靠近就会灰飞烟灭。翠浓觉得自己顶多算祟,完全不邪,但是也同样不能近前。只是刚刚“融化”时候衣服已经落在原地,它只能赤身luo体躲在柱子后面,探头张望,急切想要找到见生的踪影。
见生的气息就在此处。
不一会,它就看到了见生的身影,他正在和一胖一瘦两个人交谈,翠浓一喜,刚想上前,忽然又意识到自己如今光着身子,见不得人,迈出的脚又收了回来。
“你怎么了?”旁边传来一个女子充满关切的声音。
翠浓回头看去,只见一个少女披了狐裘,像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正充满担忧地望着自己:“你怎么……可是遇到什么不好的事了?”
翠浓被她的目光看得赧颜,小声说:“有坏人追我。”
“可恶!”那少女轻啐了一口,解下自己的狐裘,就要去给翠浓披上,“你先赶紧穿上,别着凉了,被人看到也不好。”
翠浓还来不及拒绝,那少女已经举着狐裘走到她面前,将她紧紧裹住。暖意袭来,与暖意一起的,还有一柄刺入它心口的小巧匕首。
匕首在她心口细细转了一圈,上面缕着的精细花纹,此时微微泛起亮光,翠浓被这匕首扎在心口,竟然无法化形、丝毫动弹不得,少女脸上神情未变,动作自然,将僵着身子的翠浓重新拖回暗巷之中。
见生刚刚跑到连星小阵附近,就遇到了四处找他的李家兄弟二人,正在一起互通见闻,忽然觉得附近似乎有什么动静。
可是四处张望一番,人来人往,不见异状,只有不远处一条暗巷,内里漆黑一团,看上去有几分阴森。
他压住心中疑惑,回过头,重新与包子水饺二人交谈:“……当真?”
“当真!”水饺憨笑道,“给我们按日结工钱,一日一个铜板,还包饭哩。”
“对对,刚刚那工头还在,你要不要去看看哩。”包子热情建议。
花街被破坏一番,很快便有人来附近招工,做些修缮工作,看来对这种事已经习以为常。见生看到李家两兄弟如此快便找到了谋生的活计,可自己除了得知祁非时进境飞速、拜入名门之外,竟一无所获。
他不禁怅然。
在见生的不远处,姜有菡死死摁着匕首,手中举着一只小巧的紫金葫芦,不断有透明粘稠的液体从翠浓七窍中源源不断地流出,拉出几道近乎透明的弧线,再被吸入到紫金葫芦之中。
翠浓像是一只被钉在地上的蝴蝶,羽翅委顿,一直无声而剧烈地抽搐,身体弹起又被摁下,活像一条脱了水的鱼,显然是痛苦至极。俞天章站在一边,颇为好奇地凑近那透明液体,一边细细观察,一边道:“这……水一样的东西,就是无花小娘么?”
“不然呢?”最后一滴液体被吸出翠浓的眼眶,姜有菡舒口气,拔出匕首,嫌弃地丢给俞天章:“真脏,我不要了。”
俞天章喜滋滋地接过匕首,在裹住翠浓的狐裘上随意擦了擦,别到自己腰间:“这便好了?”
姜有菡将紫金葫芦盖好,举在眼前晃了晃,脸上终于绽出一个笑来:“可算是好了,待我炼好浮光饮献给爹爹,他一定高兴!”
即使施了化形之术,她这个笑容也十分明艳,俞天章不由看得痴了,忍不住由衷赞叹:“小师妹,还是你有办法,知道如何才能捉住这东西!”
姜有菡注意到他的目光,难免有些不耐,心里压了压,才道:“在这里耽误太久了,我快被熏得受不了,快走罢。”
“走。”俞天章殷勤说,“飞舟在城外十里处备好了,里面铺了赤神狐的皮毛,最是暖和,你上去了好好休息,我守着你。”
姜有菡点头:“嗯。”
两人施了缩地之法,身形眨眼不见,被他们扔在身后的翠浓失去精魂,早已朽坏成腐肉白骨,零落散在脏兮兮的狐裘上,远看像是一抔灰扑扑的残雪。
见生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只是在随着李家两兄弟离开时,不由自主向那暗巷的方向看了一眼。
三人在街上转了一圈,找了间最便宜的客栈住下,为了省钱,三人自然是挤着睡一间。包子水饺两兄弟要了两床被子,在地上歪七扭八铺好,不多时就鼾声如雷。见生躺在床上,虽然夜色深深、已近丑时,他却仍是没有太多睡意。
今天发生了太多事,他本以为随州这样的大城该是秩序井然,众人在其中安居乐业,他本以为修士该是捍卫天道、锄强扶弱,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修仙。
他将这两个字在舌尖滚了一遍。
祁非时孜孜以求的,就是这些么?
为何每个人都一定要站在高处,才仿佛有所价值;为何安居乐业、平凡一生,就要被认为是弱者,被生杀予夺、被肆意摧残?
他想着,并不愤怒,只是不明白。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也就睡了过去。
寅时才睡着,卯时便被李家两兄弟的响动吵醒。两人找到了可以谋生的活计,自然是精神抖擞,看到见生被吵醒,咧嘴一笑:“我们去打工哩,小哥,你去哪里?”
见生眼下挂着两团青黑阴影,从床上爬起来,茫然想,是啊,自己该去哪里?
百般思绪抵不过腹中空空,他和李家两兄弟随便吃了点客栈附赠的杂菜粥,肚子里暖烘烘的,身上也有了力气。他裹好棉衣,忽然在怀里摸到一方靛青色的薄纱。
略带清苦的香气散开,他想起了沈鱼。
若说是现在有什么门派可以投靠,大概……可能……仿佛也只有那个了……
他决定硬着头皮再去试试,昨天被吓到,走得太急了,其实应该再多问几句,万一那个门派也有些可以正常修炼的功法呢?他想着,随口问:“你们要去花街做工?”
包子点头。
他说:“我和你们一起去。”
花街入口处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都是来做工的人,各个探着头等安排,粗声大嗓、吵吵嚷嚷,倒也有些和夜里不同的热闹。包子水饺两兄弟自然是去排队,见生与他们告别,向万色楼走去。
没想到,万色楼大门紧闭,叩了半天门环才有个颤颤巍巍的老者“吱呀”推开一道细缝,还不等见生开口,就连连摆手:“今日歇业,明日再来罢。”
见生道:“我来找鱼……姑娘。”
那老者侧头:“啊?”
见生凑近,扯着嗓子大声说:“我来找鱼姑娘!”
老者:“你说什么,老朽听不清啊……今日歇业,明日再来罢。”
如是往复数次,见生泄气,拱拱手:“告辞。”
花街门口依然排着长队,包子水饺两兄弟却不见了,想必是已经喜滋滋去忙碌赚钱。见生踌躇片刻,还是向连星小阵的方向走去。
那里是信息最密集的地方,也许能发现些什么。
晨光熹微,蛋壳青的天光像是给暗蓝的苍穹镀了一层浅淡的边,云层如浪向无穷远处铺展,赤金光球散出微茫,映出五丈巨石上“黄字令”的锋利运笔。
无花小娘的监天令还在,无人交还。
广场上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那个当初叫住他的十方阁长目还是坐在原地,低垂了头,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见生想起他木石化的身躯,不禁心头微寒,没有上前。
他怔怔站了一会,目光茫然,思绪无目的地飘散。忽然,他眼光一凝。
那个暗巷里,似乎有什么。
他想起昨晚掠过心头的怪异之感,顿了顿,迈步向暗巷走去。
那不过是一条寻常的、肮脏的背街巷道。
见生靠近了,巷中有些随意生长的树木枝蔓,将本就不多的光线更是挡得严严实实,初升的日光无力,只能映出一个站在巷口的长长人影。
那人一动不动站着,披风有些旧了,宽大的兜帽挡住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一个弧度优美的下巴。
他的脚下有一个脏兮兮的狐裘,本应是上好的皮毛,被地上的污泥和其他不知名的脏东西弄得黏糊成一团,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那人只是站着,忽然伸出手,捂住嘴,低低地咳嗽起来,胸腔震动、声音沉闷,咳了很久才停下。
见生正在犹豫自己该不该离开,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你过来。”
那人侧头望过来,兜帽自他发间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是沈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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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花无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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