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枯荣、日升月恒,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十载光阴、转瞬而逝。
对于凡人,十载不短,它可以让嗷嗷待哺的小儿长成青春活泼的少年,让豆蔻年华的少女长成丰盈温柔的母亲,也可以让壮年魁梧的大汉变成眼花腰酸的老者,让鹤发银丝的老人变成一抔黄土。
对于修士,十载却不长,修行本就是与天争命的事,境界愈高、寿命愈长,筑基修士的寿数大多百岁以上,金丹之后,更是可以容颜常驻,当今公认境界最高的南华宗罗衍真人姜定,半步化神,寿数已不可考,据说七百多年前建木断折之时,他就曾在场亲眼目睹,十载对他们而言,也不过是片刻等闲。
阔别十载,见生再次推开万色楼的大门,却觉得仿佛昨日才刚刚离开。
可是楼外街景已经大不相同,暮春日暖、花树缤纷,却已不是之前看到的花街景象,除了万色楼仍在,原本鳞次栉比的花楼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几个,其他大部分被茶肆酒馆取代,里面倒是坐着不少人,但已经不复之前人头攒动、密流如织的繁盛景象。
之前守门的老者早已去世,如今换成了一个笑容满面的中年人,也不会像之前那老者一般耳背眼花、难以沟通。虽然匆匆一瞥,见生还是发现楼里的姑娘们换了许多新鲜面孔。
他站在门阶上,第一次深刻意识到,修士与凡人,是绝然不同的存在。
并非因为力量强弱,仅仅是年岁感应不同,就已是天大的差别,若自己的一生不过是别人的一餐饭、一盏茶、一场小憩、一段好梦,这般鸿沟天堑,如何能逾越,又何谈什么感同身受呢?
若是自己当年未入北青萝,大抵是在这随州城中找个营生度日,若是有女孩愿意下嫁,他可能正为了一家人四处奔忙,年近三十,妻儿相伴,也算是一种辛苦的小圆满。
可这十年对如今的自己而言,充其量,只能算是睡了一个漫长的好觉。
阳光落入手心,见生微微阖上双眼,感受到无数气息自身边游荡穿行,有明媚的、有阴郁的,有甜香的、有血气的,有人的,也有非人的。他在北青萝山沉睡十年,这是他第一次回到人间。
正如赵不卷所说,北青萝山中最合适做的事,就是睡觉。
那日师父讲了“五敬”,他便急急追问,如何才能修行。
“修行?”宁无为哈哈笑道,“在我这里,大可不必如此着急,来来,好徒儿,师父先招待招待你。”
所谓的招待是炒鸡蛋配白面馒头,一人一份,小小的碟子,分量十分感人。
月上中天,如水月光映在山林之间像是一层莹白的纱幔,四人围坐在一张掉了漆的圆桌前,四五只鸡在几人脚下打转,去找些掉下的食物残渣。见生一口馒头一口鸡蛋,却发现出人意料的好吃。
可是好吃在哪里,也说不出,只是觉得属于食物本身的醇香,自每一次咀嚼中渗入舌尖,让人不由充满暖意和力量。
“好吃吧,”宁无为笑眯眯地看过来,“为师做的。”
见生两颊塞得鼓鼓:“嗯嗯。”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宁无为道,“嗜欲深者天机浅,顺天应道是无为。”
见生咽下鸡蛋,这已经是他不知道第几次听到“无为”二字,不由问道:“什么是无为?”
沈莫鱼嗤笑:“不该说的话别说,不该问的事不要问,就是无为。”
赵不卷早就一口吞了碟子里的饭,懒懒靠坐在地上:“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就是无为。”
宁无为俯身过来,一指点在见生眉心:“遵从本心,做真正想做的事,即是无为。”
眼看着碟子被三口两口扫荡得干干净净,附近没有更漏,也没有其他人,见生甚至不知今夕何夕,到了什么时辰。这里天穹空旷高远、清透明澈,坐在山顶,仿佛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璀璨的星辰。
他觉得内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然,双手撑在身后,怔怔地望着天空。夜云飘渺,银河倒悬,九重自有春如海、朝弹瑶瑟夜银筝,不知天宇尽头,是什么样的存在?
渐渐地,眼皮沉重起来。
见生还记得自己初来乍到,强撑了精神去问:“师……师父,我后面住哪里?”
宁无为道:“你困了?”
“嗯。”见生乖乖点头。
宁无为:“那就直接在地上睡着吧。”
见生:“……”这都行?!
“有何不可?”宁无为看出他心中所想,自己向后一倒,正落在柔软草地上,北青萝植被密集,几乎看不到裸露的土地,处处都被绿草繁花覆盖,宛如一条巨大的、五颜六色的毯子。
小小童子躺在草地上,对他微微一笑。
见生放松身体,整个人向后仰去,触地的一瞬间,没有预想的碰撞和疼痛,而是十分柔软,走路时不觉得,如今躺在地上,才觉得草被丰茂,竟是可以将整个人陷入其中。
如同被大地温柔地拥抱。
见生鼻子一酸,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母亲没有早逝,那母亲的怀抱,大抵也是如此。
温暖却坚实,柔和有力量,可以让自己在其中尽情舒展、放掉一切疲累、忧怖、和痛苦。
甜美的黑暗降临,他几乎是瞬间便睡了过去。
见生均匀绵长的呼吸传过来,宁无为道:“他睡了。”
“嗯。”
沈莫鱼低低开口,他单手支颐,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飞舞:“他太累了。”
宁无为回头看他,温和道:“你也累了,一起休息罢。”
“是啊,我也累了。”沈莫鱼慢慢俯下身,趴在桌上,“师父,你可知如今世道纷乱残酷,一日甚于一日,我辗转其中,只觉众生皆苦,何以至此。我自知时日无多,再不找人接替准备,你以后该怎么办,北青萝山又该如何?”
他说着,声音逐渐低下去,也是睡着了。
只是这一觉,沈莫鱼睡了一夜,见生却是睡了足足十年。
他是被太阳晒醒的,太热、又太亮,他翻个身从地上爬起来,觉得浑身上下前所未有的畅快,整个筋骨肌肉都像是被重新打造了一番,灵活有力,嗅觉感觉也灵敏了许多,举目远眺时,几乎能看到山脚下飞过的一只白鸟。
“睡好了?”
头顶还是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赵不卷从树上翻下来,大声嚷嚷:“师父,小师弟睡醒了。”
“啊,可算是醒了!”宁无为举着一本书急匆匆跑过来,“可有何感觉?”
见生:“呃……睡得很舒服?”
“舒服就好,舒服就好,”宁无为道,“没有什么比酣畅淋漓的好觉更重要。”他举起手中的书,还是眼熟的绯色封面,却换了不同的角色。
见生揉揉头,看到已经西斜的太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睡了多久,不会睡了一天一夜吧。”
赵不卷在旁道:“还好还好,刚刚十年。”
见生:“那就好……”
不对,什么!什么十年?!
还不等他从天崩地裂般的震撼中恢复过来,宁无为已经上前,嫩白手指快速在他眉间、耳下、咽喉、手腕连点数下,四经八络如同被温热的水流轻轻洗涮了一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骨节咔咔伸展生长的声音,身体那么清爽、又是那么轻盈,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向山谷中跃去,可以腾身而起,飞掠过层层树梢。
宁无为满意道:“正好有几桩事,要你去做。”
见生仍在呆楞中:“……十年……”
赵不卷:“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刚来山上时,一口气睡了三十年。”他面色中似有阴霾轻轻拂过,很快消失不见,化为一个爽朗的笑容:“睡醒之后,感觉前尘往事随风而去,再快意不过。”
他转过头:“师父……”
宁无为碎碎念道:“头一桩事,便是这本《重生浮花宫之艳倾天下》的第十七册……”
赵不卷站在他身后:“师——父——”
宁无为一个寒战,自动闪到了一边。赵不卷和颜悦色上前:“小师弟,我说的不错罢,这北青萝山,真的最适合晒太阳、睡觉。你此番大梦十年,堪比脱胎换骨、洗髓伐筋,不如,先在山路上走个来回试试?”
说完,他拿出见生的桃枝剑,在手边挽了个极漂亮的剑花,平递过来。
如今桃枝剑正在他腰侧,在他沉睡的时候,树枝被人细细削平,又上了一层不知是什么的油脂,光滑锃亮、坚硬异常,剑柄部分依然是麻布缠绕,只是密密叠叠,比自己当时随手做的厚实许多。如今握在手中,真正像是一柄剑了。
见生想起当时赵不卷将桃枝剑递给自己,足尖轻点,一跃而起,站上了一支柔软的树梢,山风将他的蓬乱胡子和破衣烂衫吹得高高鼓起,他像是一只灰色的大鸟,对自己鼓励地笑笑。
他定定神,后撤一步,忽地上前跃起。
轻、好轻!
仿佛可以站在风里,可以飞往天上,见生惊讶地看着自己距离地面越来越远,母鸡带着小鸡觅食、菜畦里的黄瓜碧绿欲滴、宁无为的注意力转回了话本,边看边露出怪异的笑容,这一切都离自己越来越远,惟有穹顶在上、无边无际、浩渺没有尽头。
覆野天地阔,星垂大江流。世间万相、浩瀚无穷,穷尽人力、不能想象其中万一。
手臂被人捉住,赵不卷仰头看他,笑道:“小师弟,跟上来。”
跟上去,又是一番全新气象、浩阔景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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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阔别十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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