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白花红花(七)

耳边的莫名絮语潮水般退去,环绕周身的污秽压力也层层消散,仿佛一个被厚重淤泥堵住眼耳口鼻、七窍五官的囚犯,忽然重获自由。

果然不是错觉。

那个苻见生,可以“看见”。

他迟疑的脚步、冷汗涔涔的手心、以及沉重的呼吸,都证明了这一点。

是什么让他能够“看见”?

白惜光将装有石太岁的盒子重新收好,长腿岔开,双肘搭在膝盖上,十指交握、一动不动,死寂如雕像、沉默如阴影。

按照监正的说法,只有一种人可以“看见”。

那就是,如同自己一般,本就有一部分不在此世。

苻见生,会是如此吗?

那个青年有种很奇特的气息,像是充盈群山的风,又像是向阳而生的木,无形、无色、无味,却格外清透,足以涤荡一切浑浊的气息。

所以他的进境,才能如此之快么?

短短十年,从完全的凡人,到已经拥有炼气修为的修士,他有着绝佳的天赋,只是他自己并不知晓,也不会运用。

他和沈莫鱼是同门,什么宗门会有这样的力量,而且并不在监天司网罗之内?

白惜光的手指一下下敲打着,黑布下的双眼缓缓合了起来。他看不到,但是能清晰地感受到。

无所不在的窃窃私语、无可逃避的扭曲阴影、无所遁形的呢喃召唤。

自出生起就一直伴他左右,无法逃避、不得解脱。

身上的金纹符印亮起,光芒却显得十分黯淡。

他入大昭寺修行,也不过是为了抵御这些邪异的侵扰,否则,总有一日会发疯。只是大昭寺的护身法印,如今效果也越来越弱。

惟有当靠近那个苻见生的时候,他可以感受到同样的清明,仿佛他的周身自成一道屏障,可以隔绝祟物的侵扰,和服用石太岁效果一般无二。

不,甚至还要更好一些。

【等明日】

白惜光张开五指,又合上。

这里的东西,毋庸置疑,是来自截教。

只有截教,才能召唤出如此忤逆天道、悖乱不堪的存在。

截教已经渗透到了河东道内城,其他地方又当如何?天下大乱,或许已是近在眼前。

“受国之垢者,方为社稷主。”

“你当担起这天下的责任!”

监正的严厉话语响在耳边,白惜光唇角一勾,掠过一抹极冷淡的笑意。

天明欲晓。

申首城府衙不远处,李包子和孙老大两人正躲在一堵矮墙后,探头张望。

“你不是说那小哥是修士,怎么一夜过去,还不见出来?”孙老大皱眉道。

李包子一脸担忧:“是哩,怎么还不出来,不会是被里面的鬼怪吃了哩!”他一拍大腿,“哎呀,咱就说斗不过、根本斗不过,赶紧逃出去才对哩!”

孙老大虎目一瞪:“你以为想逃就能逃出去,那就别跟着我,自己逃一个试试!”

“哦,这个又从何说起?”

两人身后传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

孙老大十分心烦,手握陌刀不愿回头:“莫要啰啰嗦嗦的,怂了就赶紧滚!”说完,他的衣角就被扯了扯,李包子哆哆嗦嗦指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的青年,“这……这儿多了个人哩。”

曲烛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人,下巴对着孙老大点了点:“你且说说,为何想逃却逃不出去?”

孙老大一惊,腰后陌刀寒芒一闪、横劈而出,却在曲烛身前寸许生生被无形气障挡住,再也动不了分毫。孙老大咬紧牙关、下颌绷紧,却见曲烛伸出手来,在刀背上随意一弹,一股巨力袭来,他虎口开裂,被击飞在地、动弹不得。

“仙人,仙人!”李包子双膝扑通跪到在地,“仙人饶命哩!”

“呸!”孙老大爬起来,吐了一口血水,怒道,“你给这狗修士磕头做什么,谁不知道这些修士草菅人命、视凡人为猪狗,求他们有什么用!”

“好志气。”曲烛赞许地拍拍手,亮出腰间监天司庚卒令牌,“正巧我这狗修士也想进去看看,不如你先把刚才的话说完,兴许我还能帮你。”

孙老大虽然性格暴躁,却并不鲁莽,他权衡一番,从地上爬起来,看看附近还在来回游走的人影,道:“找个僻静地方讲。”

曲烛从善如流:“随我来。”

他并没有带两人走很远,不过拐个弯,进了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面臭气冲天,满地都是污水烂泥,曲烛推开一扇肮脏不堪的木门:“这里我刚来过,可以在里面讲。”

孙老大跟在他身后,天光此时已是大亮,屋内却潮湿阴暗,进门便是一个灶台,地上胡乱扔了柴火,旁边的米桶空空荡荡,一粒米也没有,里间却传来女子轻柔的呢喃声。

“你骗我!”

孙老大刚要跳起来,就被曲烛伸手按住肩膀:“稍安勿躁,你先看看。”

他说着撩起破破烂烂的帘子,里间屋子更是逼仄,一个头发蓬乱的女子正轻轻摇着摇篮,似乎在对里面的婴儿唱歌,听到外面的响动,也是没有任何反应。

“去看看?”曲烛笑起来,“难不成你害怕?”

“哪个害怕!”孙老大啐一口,握紧陌刀上前,待看清眼前景象,他不由愣住了,只见那女子肌肤白得发亮、薄薄一层,近乎透明,似乎轻轻一戳就会破裂,然后流出水来,露在外面的脖颈、手指都肿胀不堪,更可怕的是她手中推着的摇篮——

摇篮里确实有个婴孩,只是不知死了多久,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奇怪的是既没有蚊虫孳生、也没有臭味,整个屋子依然充盈着那种无所不在的甜烂肉香。

女子就对着这个死婴,温柔低吟,如同所有正在哄孩子入睡的母亲一样。

孙老大缓缓退到曲烛身边:“怎么会这样?”

之前见到的人,明明还能说能笑、行动如常,虽然越靠近府衙,人们就越显得呆滞麻木,却也不会像眼下这般诡异。

“可以谈谈了?”

曲烛挑眉一笑,对孙老大道。

三人在外间站定,孙老大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里间女子的背影,沉声道:“我先讲。”

大概一个月前,孙老大带了两名快班好手,奉了主簿功曹郑光之命,来申首城一探究竟,想看看那些迟迟未归的人到底是遇到了什么。

“……当时到了申首城附近,除了官道上看不到什么人之外,并没有其他异常,我便让刘石头先去进城查探。”

“但是石头也没有回来。他是快班最年轻机敏的好手,功夫也不赖,跑起来谁也追不上。我当时就知道,这城里有大问题。”

他说着,目光阴沉下来:“我不敢白天进去,就和王二一起,打算晚上进城。”

“我们在城外守了一天一夜,发现这城中已经完全无人管事,入夜了城门还是大敞着,守城的兵士虽然本来就没几个,但也不至于一个巡逻的兵士也看不见。我们那天偷偷溜进去,就看到城里全是黑漆漆的,每家每户都暗着灯,那景象,实在是瘆人……”

他打个哆嗦:“只有府衙里是亮的。”

孙老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他和王二沿着巷道飞奔,申首城不比随州宽敞,到处都是羊肠般曲里拐弯的小道,他们在其中绕了许久,巷道两边都是黑洞洞的门窗,那么黑,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就贴在窗纸上,愣愣地向外看。

偏偏府衙又那么亮,他们如同追逐光芒的飞蛾,在自投罗网。

府衙门口自然也是没有人的。

“……王二让我在外面等一等,他先去一探究竟。”孙老大痛苦道,“他翻过墙,初时还没有什么响动,大约一盏茶后,就听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王二从墙里探了半个身子出来,一个劲挥手让我走……”

惨白的月光下,满面惊恐的王二爬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不敢说话,只是疯狂地冲他挥手。

逃啊……

快逃啊……

然后,孙老大就见到了此生难忘的一幕。

一只巨大的白色手掌缓缓搭上了院墙,指节粉嫩,指甲圆润整齐,可是那手太大了,一只拇指几乎就有成年男子那么高。

食指抬起,轻柔地按在了王二头顶,然后慢慢施力。

王二的头被深深压下去,不断下压、下压、脖颈断折、脊椎裂开、还在下压。

血肉飞溅,又被团在掌心收紧,再展开时,居然又是一个好端端的王二。

只是面容呆滞,活像是刚刚捏出的木偶泥胎。硕大如屋顶的手掌将王二随意向院中一丢,紧接着向孙老大倾压过来,掌心忽然裂开一只眼睛。

盈盈若秋水的眼珠咕噜一转,对准了呆呆立在原地的孙老大。

“……我逃了。”

无法不逃、不能不逃。

“但是逃不掉……”

用最快的速度逃到城墙边上,却看到无数白皙的指节,密密麻麻按在城墙上,好整以暇、守株待兔。

无论跑到城墙的哪个角落,都有那数不清的手指在等着。

“被看到了,就逃不掉!”孙老大恨声道,“既然逃不掉,老子就杀了这妖怪,为兄弟们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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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楚生四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