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生抬头望向瞎子的时候,瞎子也在低头“看”他。
细长的竹杆擦过见生的鬓发,敲在青石地板上,竹杆末端三寸长覆了厚厚一层污泥,暗红近黑、腥气扑鼻。
见生突然想到这是什么,赶紧挪动双腿,自觉让到了一边。
瞎子也不知有没有认出他,竹杆抬起,又向前落下,没有理会他,径自向前走了。
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将瞎子的身影遮住,见生略一思索,迅速爬起身,顺着他的背影,悄悄跟了过去。
这个瞎子显然是和监天司有所牵扯,八成就是那“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之一的司卒,既然到了这里,也很有可能是为了无花小娘的所谓黄字令。既然现在毫无头绪,不如远远跟着他,也许能有些机会。
离开连星小阵之前,他也曾向十方阁长目询问,无花小娘到底是什么?
长目青年:“无花则无果,无果之因,是为无花小娘。”
见生:“……”
见生:“说人话。”
长目青年狡猾一笑:“此为黄字令标,若要知道细节,一个银元。”
见生看了眼钱袋,果断道:“告辞。”
眼看着一群人闹哄哄到了花街上,花街上最多的便是女人,且都是美女,无花小娘,应该就是与美丽的女人有关。
只是三两这个形容,给了见生很不好的感觉。
虽然只有短短十余天,小河镇的平静生活已经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一路走来,无论是祁非时断情绝念炼出本命兵器,还是山坳茶寮中遇到的妖异邪物,更别说那个杀人如麻的瞎子,以及带着一堆人头的客商,都让他觉得,这世间种种,绝对没有自己过往看到的那般平和安宁。
瞎子一路点着竹竿,步伐很稳,不快不慢,之前被扯坏的袖子已经完好如初,应该是重新换了件衣服,天寒地冻,他却只穿着件单薄的武袍,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幂篱背在身后,暗金大带束出紧窄腰身,显出肩背格外宽阔、双腿也格外修长。
也不知为何,往来的花娘龟奴,没有一个上前拉扯他,偶尔有个别人想靠近,都会被旁人拦住。见生纳闷起来,这个瞎子相貌很好,看着也并不穷酸,难道有什么讲究不成?
瞎子走入花街深处,忽然停下脚步,略微顿了顿,方向一转,进了路边一间花楼。
见生:?
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他猫着腰小跑过去,也到了那间花楼近前,只见人头攒动、比肩接踵、嚷成一团,似乎正在看什么热闹,见生费尽力气挤进去,正要抬头张望,就见人群中蓦地爆出一阵欢呼,粉的紫的、绯的翠的,无数薄纱从天而降,裹着团团粉香,盖在等候的人群脸上。
无数只手臂伸出去,在空中胡乱挥舞争抢,有跳得高的抢到一块,还要去抢第二块,也有两人为了一块薄纱争抢不休,到后来不惜挥动拳脚、你来我往、打了起来。
“放开,这分明是点翠姑娘给我的,她刚刚还对我笑了!”
“胡说八道,明明是点翠姑娘给我的,昨夜喝酒时,她还对我专门叮嘱了!”
“绛紫、绛紫,我的好心肝,哥哥在下面等你……”
见生:“……”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用手臂隔开周围的人,努力踮了脚去看,只见这间名为“万色楼”的花楼极是气派,即便是在花街中也显得格外缤纷多彩、富丽堂皇,楼高六层,斗拱飞檐、描金嵌玉、极尽华丽。二楼三楼都向外搭了隔扇回廊,许多女子巧笑倩兮,花蝶一般翩跹来去,大多su胸半露、玉肌生光,此时正纷纷从怀中扯出薄纱一般的贴身小衣,向楼下众人掷去。
见生终于明白了这些飞舞的薄纱是什么,脸一下子红了,只觉得耳根发烧,恨不得赶紧挤出去,可是人太多,又都纷纷向楼下拥挤,他被裹挟其中,难以转身。
“呵。”
耳边似乎传来一声轻笑。
见生揉揉滚烫的耳垂,还在拨动双手,努力向外挤,就听忽地一片哗然声起,震耳欲聋。
“——是沈鱼啊!”
“沈鱼出来了?!”
“——天啊,鱼姑娘,我的鱼妹妹、鱼亲亲,哥哥在这儿,快疼疼哥哥……”
人群一下子激动起来,你推我搡,恨不得就地搭起人梯,爬到楼上去,就连见生也忍不住回了头,想看个究竟。
就在回头的一瞬间,一块薄纱飘飘荡荡、贴到了他的脸上。
不同于之前的甜腻浓香,这块薄纱气息颇为冷冽,倒有点像山间晨雾笼罩下的溪水林茵,带着淡淡的清苦。
见生懵然,将那块薄纱从脸上拿下来,抓在手中。
薄纱是靛青色,从脸上取下之后,见生正对上一双同样颜色的双眼,似笑非笑,隐在一面飞花蝶舞海棠团扇后。
人群静了一静,目光瞬间全部投向见生。
见生情不自禁攥紧那块薄纱,咽了下口水,缓步向后退去。
人群向他靠近。
再后退。
再靠近。
楼上众女子笑作一团,正在叽叽喳喳,却在一个清婉声音响起后,全部安静下来:
“这位小哥正巧合妾身眼缘,还请诸位哥哥莫要为难他。”
目光依然不善,夹杂了许多不忿和嫉妒,但确确实实不再向见生步步紧逼。
女子独自倚在三楼阑干前,即便侧身半坐,也看得出体态盈盈、匀亭修长,她带着点散漫的懒意,并不像二楼的众女子一般妖冶,只穿了身浅青素衣,乌发松松挽了半髻,垂在身后,柔亮好似一匹上好的锦缎。对上见生的目光,女子轻摇团扇,露出半张脸,对他微微一笑。
见生怔住了。
倾国倾城、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更别说这女子虽然身在花楼,却艳而不俗、柔而不媚,除了身量略高些、肩膀略宽些,少了些女子的赢弱,却也多了几分英气和飒爽。
美得十分特别。
听众人都在念她的名字,想来应该是这里很出众的人物,名唤沈鱼。
看见生无措,沈鱼又是一笑,起身,摇着团扇,腰肢轻摆,袅袅婷婷走进屋里。
众人看沈鱼离开,也失了兴致,哄然而散。万色楼是随州城花街的翘楚,靠的就是花红柳绿、众色纷呈,且花样颇多、层出不穷,入夜丢小衣的“香染”便是其中之一,只是没想到今夜就连镇楼的头牌、花街的魁首沈鱼也会露脸。
自然许多人对见生颇为看不顺眼,离开时故意用身体将他撞开。见生自知莫名其妙犯了众怒,也不去惹事,想了想,脸红心跳地将那方薄衫叠好,放进贴身背囊里,然后找了个角落待着,等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迈步走进万色楼中。
不远处的街角里站了一男一女,相貌平平,但是锦衾狐裘,金佩玉环,一看便是富贵人家。
“就是这里?”
女子用手遮住口鼻,蹙了眉问。
“没错!”男子跟在女子身后,弓了腰关切道,“十方阁给的消息,不会错,小师妹,你可是不舒服?”
这两人正是自岐北前来的姜有菡与俞天章,两人施了化形幻术。对于包子水饺两兄弟来说,足足要走一年的道路,对修士而言,不过是驾驭飞舟、小半天的功夫。
俞天章还在絮絮念道:“……要不是那无花小娘行迹鬼祟、极难捕捉,否则咱们飞舟御下,一个阵法下来,把这里的人全部杀光,一个个找起来,自然会快上很多,如今还得让小师妹忍着这些俗世污浊,辛苦片刻了。”
“是很难闻。”姜有菡道。
热腾腾的**充斥在花街的每一个角落,对于常年待在左青小境这样清寒之地的人来说,自然是难以忍受。罗衍真人对姜有菡十分宠爱,并不限制她来往各处,姜有菡虽然高傲,却也并不愚蠢,南华宗这些年并不像其他宗门一样广开门庭、招揽弟子,在神州的影响力自然是一日不如一日,她很少外出,并不愿意去惹一些无谓的麻烦。
“算了,走吧。”
姜有菡当先向万色楼走去,俞天章紧紧跟上。万色楼自然是十分热闹,地火龙将整个楼中蒸得温暖如春,周围布置了曲水流觞、小径花丛,散放着许多茶桌,颇为雅致。四周做出环廊围绕,内里一共五层,一层是大厅,除了往来招待的侍女美貌些、穿着清凉些,倒也和普通茶楼没有什么区别,二楼至五楼是单独的隔间,笼了轻纱,应该就是真正招待客人的地方。当中挑出一处高台,上面正有伶人吹拉弹唱。
见生四处张望半天,终于在一个偏僻角落里发现了那瞎子的身影,他独自在一张茶桌前自斟自饮,正襟危坐、肃冷淡然,和周遭热闹格格不入。
见生在他附近找了个位置坐下,桌上放了些残茶,应该是前桌刚走还来不及整理。有侍女走过来,嫣然一笑:“公子,奴家这就收拾。”
见生装作不在意地问道:“你们这里,茶水怎么卖?”
侍女递过一张簪花小笺,见生扫了一下,便瞪大双眼。
“公子想喝什么茶,有清的,有烈的,有寒的,还有暖的。”侍女一边收拾残茶剩水,一边暧昧笑道。见生目光在簪花小笺逡巡半天,最后咬牙指了最下面的:“就这个,一盏,不是一壶,一盏就行了。”
侍女也并不在意,笑吟吟地应了声,转身袅袅去了。
茶水端上后,见生小口小口地抿着,继续四下打量。他与那瞎子之间隔了三桌,算是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身边传来桌椅响动,有一男一女在他侧后方茶桌坐下,因为女客在这里显得颇为稀罕,见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那女子蓦然抬头,目光冷冷望过来,虽然看上去只是个豆蔻少女,年岁并不大,但是目光却十分冷厉、充满厌恶,仿佛下一刻就能提刀过来砍了他。
见生赶紧缩回头去。
“怎么?”俞天章顺着姜有菡的目光看过去,怒道:“那小子对你无礼了?”
姜有菡道:“他看我。”
凡人的注视如同跗骨之疽,甚是恶心。若是在岐北,他目光扫过来的一瞬间,眼珠子就要没了。
姜有菡有些烦躁。
一则是这肮脏污秽的环境,一则是祁非时的拒绝。她对他青眼相加,对方居然不识好歹、当面拒绝,实在是让她面子落不下。
台上一曲弹罢,换了名乐师抱琴而上,六名妙龄少女依次登台,摆好姿势,要献舞一曲。
乐声刚刚响起,却听“砰——”地一声,有什么从三楼回廊中重重落下,正砸在高台正中,血水如长蛇般蜿蜒开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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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万色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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