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正是汹涌。
走出罗恩大狱,雪还在下。
几乎是灾难的表达式,把博纳城洗练成单调的白。
男人上马之前,摘下诡异的面具,缰绳下牵绊着一声长吁,马蹄深深耙进地里,策开前后腿奔腾,刨得雪泥在人马身后飞溅。
马蹄印边行进边消失。
-
罗恩大狱到城堡是段上山的路,兰第奇公爵骑着马,没在路上花掉太多时间。
荒野的坑洼已被厚雪填足,雪又实又硬,广阔的雪原平行着深蓝晶色的天空向远方延伸。几丛燃着的篝火被风肆弄到忽高忽低。
山上塔楼上的敲钟人目视不错,大老远就瞥见了那一群行色匆匆的身影。
他奏鸣铜钟,为他的主人警示周围一切不轨之徒,目送着对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桥上。
刚进古堡,兰第奇就解下斗篷,递给守门的两名侍从之一。
古堡经几代兰第奇家族的修缮扩建,已经可以称得上一座雄伟的宫殿。旧堡的主要堡体也被保留下来,紧挨着宫殿的一处角楼,显出这个古老家族的长情。
这一任的兰第奇家主,弗里希·兰第奇就喜欢待在古堡里。
打扮得体的宫廷总管约·西蒙也习惯在这里等候他的主人。
因此,一见到兰第奇公爵风尘仆仆的身影在前厅出现,总管西蒙几乎是立刻就迎了上来,汇报他刚刚得到的消息:“公爵大人,我相信您此时也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您遭遇了一件不太利于您尊荣的事情,在这个容易被恶魔盯上的暴雪日里,埃茨尔侯爵的小姐居然抛下了家族和婚约……”
优雅的宫廷总管蹙着他那对忧伤的眉,说了一大堆文绉绉的话。
他们家族的成员遍布帝国各地宫廷,出了不少优秀的廷臣,各种礼仪和繁丽的辞藻都是他们最擅长不过的事情。
但现在,兰第奇公爵可没心情听他扯这些。
兰第奇公爵压低了眼皮,显出厉色。
他大步往前走,踩着红毯上了镶着漆金柱的楼梯。
西蒙只好闭嘴,保持着优雅的步调,尽可能地紧紧跟在男人的身后。
到处可见的煤灯和白烛搁在花瓣型银灯盏上,角落里的壁炉也吞吃柴火正旺,古堡内被闷出一层昏黄色的光霭。
总得来说,温暖又亮堂。
“现在还没找到她?”
兰第奇曲起手肘,把自己的袖扣别好。
“是的,”西蒙低下头,略显尴尬,“那群商人想把新娘逃跑的消息偷偷传回王都,我们的人已经去拦了。”
“你确定你把人查清楚了么?”
兰第奇公爵拿出他藏在内衬的新娘画卷,递给总管西蒙。
画卷是标准的贵族侧脸半身像,少女的眼睛画得不太好,活像安了一对别人的眼睛在上面,但不影响她的秀气,只是和埃茨尔家族传统的长相并不同,画上有着一头漂亮的金卷发,显得俏皮活泼,倒有些像……
兰第奇公爵不可避免想到地下剧场。
刚刚那个在舞台上,或是出自恐惧之下的讨好,才不得不对他微笑的少女。
那位,他的女主角。
舞台全靠高处横梁上和台前的煤灯支撑,少女的容貌并不直观,只是在某些时刻和角度,总让他多一点疑思和遐想。
当然他并不认为对方就是他逃跑的未婚妻——虽然两者是有点像——毕竟在地下剧场出演“角色”的可都是罗恩大狱七楼的重刑犯。
做为一位侯爵小姐,哪怕因为再不受宠,才被家族派来和他联姻,也绝不会在一天之内就犯下不可饶恕的大罪。
除非……
她在城内公开传教。
如果他这位未婚妻真那么做了,那他当然会杀了她。
在找到她之前,她身上有一些事情,他需要弄清楚。
画像是刚刚那群商人送来的,总管西蒙早已经看过,因此没展开,他把那画卷捏在手里,刚准备回话,就见兰第奇公爵瞥了他一眼,目光明显不快。
西蒙一愣。
他低头从鞋尖快速扫到自己肩领,确定自己着装和举止没有粗鲁不宜,完美符合一位优秀廷臣的准则。
“拿来。”兰第奇公爵冲他伸手。
西蒙又是一愣,没反应过来:“大人?”
“画。”
西蒙懵懵地递出去,不明白公爵为何又突然冲他要画。
兰第奇公爵从他手中抽走画卷,小动作地慢慢抚平上面的皱痕,两人已经上到古堡二楼的书阁门前。
房间内开着半圆形的天窗,地砖沏成的长条火炉早就被细致的仆从照料好,火丝呼呼地在窜。书桌靠窗立着,扶手椅面上铺着黑色的羊毛毡毯。
老兰第奇还在世的时候,把这间书阁分给了兰第奇。
兰第奇少年时期在这里完成私教功课,青年时期也不例外,不过木桌案牍堆满的已经变成了厚厚的公文,羽毛笔下墨水流溢的字迹也不再生涩潦草。
书阁里有不少珍贵的藏书,绝大多数是帝国孤本原籍,不过因为太珍贵,大多落了灰,兰第奇公爵只让仆人们每年定期清理几次。
还有一些书柜,门把都被拧得有些松动,显然是时常被看客光临。
兰第奇公爵拉开之中的一格,拿出了另一卷羊皮纸,皮革绑带包裹着它,它的色泽更暗沉一些,看来有一些年份了。
兰第奇公爵把这张老旧些的羊皮画卷小心翼翼放在桌上,然后解开皮革,慢慢展开,用压卷石压平。
他再重复过程,也这样对待手上的新娘画卷。
“噢,大人!请容我失礼一回,”总管西蒙很少会抢在主人吩咐前主动开口,“两张画上的少女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个人,您和埃茨尔侯爵家的小姐居然在婚约之外早已有了接触,而我做为您最得力的总管,日夜陪伴着您,却对此一无所知。”
西蒙说的没错,两幅画上的少女实在太像了。
第一眼看到新娘画卷时,兰第奇公爵也有这样的想法。
那张刚被从柜子里拿出来的画轴样貌陈旧,是岁月雕磨的缘故,绝不是主人不爱护的结果。
不过,西蒙并没有失职。
因为那个时候,西蒙还不是他的宫廷总管,他的父亲老兰第奇也还在世,他还没爱上玫瑰,皇后还没禁止帝国民众种植玫瑰。
这幅老画卷不像新娘画卷,并未严守贵族肖像画的规制。
它构图开放,绘制了一处吵闹的南方市集图景。
画面主体,是一位守摊少女。
少女那头金发被扎成两条辫子垂在肩前,头顶戴了条暗红色头巾,她蹲坐在街边的矮石台阶上,脚边和前方是一个个陶罐,漂亮的玫瑰花枝就在小土盆里茁壮生长。
她不像其他花卉商人酷爱奇异草木,她只卖玫瑰。
卖大批吟咏诗人用文采讨好情人时,嘴里翻来覆去折腾的玫瑰。
卖泛滥到落于流俗的玫瑰。
卖依旧热烈明媚的玫瑰。
那些玫瑰一簇簇的,枝繁叶茂,几乎要长到少女的膝盖上,把她的红色裙摆藏起来,亲昵得不可思议。
夕阳在河滩的鳞波荡荡中破碎,摊前也垂下一条瘦长的黑影。
是一位身材单薄的金发贵族少年垂头站在那,他全身都陷在柔和的光晕里。以至于很难说,他的视线是被玫瑰还是被玫瑰簇拥着的少女吸引。
少女落在建筑物的黑影里,她仰着脸笑,高举着一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玫瑰,递给少年。
……
……
兰第奇公爵的指腹轻轻揩过老画卷,摇摇头:“是她,但又不是她。”
西蒙被这话弄得一头雾水。
“她不是真正的新娘……”兰第奇公爵眼里的暗色慢慢地加重,像是做好了某种决定,他垂下眼,“不过,现在是了。”
玫瑰商人就是他那逃跑的未婚妻,虽然不知道她怎么成为了埃茨尔侯爵的女儿,但这没有关系。
“那宴会上我们的计划……”
“如旧。”
西蒙微微皱眉,彻底不说话了。
稍后,兰第奇公爵递给总管西蒙两个任务:一是在整个博纳地区张贴寻找少女的公告,不过隐瞒了她的新娘身份,只提到了天价赏金;二是给王都的陛下卡律三世写回信。
兰第奇从不自己完成回信工作,他厌恶和王都那群人交谈,一直都由西蒙代笔,他相信那个肚子里倒不出多少墨水的废物陛下也是如此敷衍他的。
这次,王都的信函中还有一段是皇后的口吻。
皇后先是提到埃茨尔侯爵献上了家中最珍视的小女儿,希望能得到他的垂怜与善待,还极力夸耀,新娘是个面貌姣好、乖巧懂事的少女,认为他们一定会过得十分幸福。
乖巧懂事?
兰第奇公爵弯了弯嘴角,低嘲一笑。
西蒙手捂着胸口,恭敬地鞠了一躬后离开,书阁的门被轻轻合上。
窗外枝头的罗恩鸟在枝头活蹦乱跳,投下点点黑影。
兰第奇公爵没由得想起了罗恩大狱里那位吓坏了的少女。
她有些像他不乖的未婚妻。
可是那又如何?
再精美的仿品也只能苟活在正品的影子里。
一时心软,让她成为第一个在他剧场内活下来的重刑犯。
如若明天是个晴雪日,或许他可以去见见她,再决定,要如何处死她。
-
混乱的一夜过去。
飞雪渐疏,日光明亮起来。迟了半刻钟才来给帕特里夏送早饭的士兵,撒了自己一手凉粥,不敢置信自己面前所见。
七层牢房如今只剩下帕特里夏一人,送饭不需要什么功夫,他因此不怎么上心。
昨晚,带着她从地下上来之后,军官就说过,七楼由他来看守,其他人听令纷纷撤离。
而此时,牢房内不见少女的身影。
本该彻夜看守犯人的军官不知怎么跑到犯人的牢房里头,被铁锁链五花大绑地束缚着,躺在铺满稻草的地上,身上制服皱巴巴的。
他帽子上别着的羽毛不再威风,被人从中间折断,恹恹地垂着。
而老鼠在亲军官的脸。
或者更确切来说,是亲他脸上高高肿起来的两个巴掌印。
奇怪,找不到怎么在作话发表情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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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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