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之日,没有雪,只有干冷的风刮过人的面颊,又从衣袍缝隙刁钻地钻了进去,寒意刺骨,刺得人阵阵发疼。
紫宸殿内,金炉熏香,暖如春昼。
萧伯瑀位于文官之首,眉头却紧皱着,周遭也传来群臣小声的议论声。
只因肃穆的编钟罄鼓被皇帝屏退而去,取而代之的是管竹丝弦之声,丝声靡丽,随着乐声而起,数名赤足的胡旋舞姬翩跹而入。
美则美已,可这是冬至之日啊,按祖制,应奏雅乐。
殿内老臣面色各异,却不敢向皇帝谏言,只得铁青着脸,敢怒不敢言。胡旋舞姬身着轻薄的轻纱,曼妙的身躯若隐若现,宴席中的女眷纷纷羞红了脸,连忙撇开了头,不敢直视。
高座之上的皇帝眯着眼,目光却不时落在角落的乐师身上。
一旁的皇后端庄雍容,像早已见惯了这场景,她轻抿了一口茶水,眼神中毫无波澜。
皇后名为方雅筎,太傅之女,哥哥是掌管盐铁的搜粟都尉,她十七岁嫁给了当时还是太子的皇帝。
她也曾满怀少女情思,对太子殿下的示好而悸动,那时的太子会在她生病时遣人送来太医调制的药膳,会在她生辰时送她挽发的玉簪。
可后来,她看着他登基,看着他一步步沉溺权术,看着后宫的女子越来越多……
而如今,皇帝甚至看上了一个乐师,一个比女人还要柔美的男子。
皇后垂着眼眸,对父兄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可瞥见皇帝的心思早已不在这御宴上,她微微轻叹一声,随即抬起头,声音不高却足够让近臣都听见:“陛下,今日冬至佳节,如此盛宴,不如行个酒令来助兴?”
此言一出,老臣们紧绷的神色稍稍松动,到底还是皇后识大体,这靡靡之音若能换成雅令,也算是不违冬至礼制。
皇帝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乐师身上移开,似笑非笑地斜睨着皇后:“哦?皇后想行什么令?”
“今年冬深,却迟迟不见下雪,都说瑞雪兆丰年,不如以‘雪’字行飞花令,或字或意,或诗或典……”皇后缓声道,眼波往席间一扫,“接不上者,罚酒一杯。”
皇帝抬手一挥,殿内胡姬敛退至一旁,“既然如此,那便从皇后开始吧。”
闻言,皇后执盏而起,先吟道:“窗含西岭千秋雪。”
话音一落,底下大臣不住地点头,不愧是太傅之女,才思敏捷。很快,席下便有人接令,“夜雪初霁,荠麦弥望。”
接着着,文臣们一个接一下吟诗接令,“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此诗一出,众人纷纷侧目看去,此诗虽无雪字,却满是雪意,是极佳之句。
说话之人是去年科举高中状元的宋百鸿,他才学不浅,满腹经纶,只可惜是寒门出身,如今任校书郎一职。
按例来说,以校书郎这一官职来说,他原本是没资格入宫参与今日的御宴。
随即,众人瞥向他身边的御史大夫石正,大家心照不宣,一切便心知肚明了。
御史大夫面露傲色,他得意地捋了捋长须,朝文官之首的宰相萧伯瑀看去,高声扬道:“萧大人当年也是进士及第之才,今日怎的如此沉默?”
前有宋百鸿那不提雪,却处处都是雪的绝句,萧伯瑀身为宰相,在文采上自然不能输给一个校书郎。
殿内倏然一静。
“萧相平日里为朕分忧国事,想必诗才生疏了些。”皇帝轻笑一声,“若是一时为难,朕也格外开恩,免你一杯酒便是。”
话音落地,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萧伯瑀身上。
皇帝表面是免他罚酒,实际上却是在羞辱他,萧伯瑀若是接不上,或者接得不好,必然会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殿内,众人心思各异。
萧伯瑀神色未变,轻微颔首,开口道:“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殿内空气骤然凝滞,良久后,太傅忽然拍掌道:“好!好啊!”
这一句不仅是好,更是妙。
同为无雪字,却藏有雪意,萧伯瑀接的这一句‘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巧妙地回应了校书郎宋百鸿的‘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
殿内文臣之列再无人敢接萧伯瑀的飞花令,生怕自己相形见绌。
为了缓解殿内气氛,一个年轻的武将猛灌一杯酒,借着酒劲,他朗声接话:“陛下!末将也来一试……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殿内气氛为之一松,武将们到底是常年行军打仗,闲暇时也忙着看兵书,对诗词雅乐这些少有建树,憋红了脸也没几个接下酒令,只得一个接一个喝酒作罚。
轮到女眷席列,才情亦不输男子。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
“……”
一句接一句,殿内气氛很快便又热闹了起来,连周遭的乐师伶人都不时能接上一句典,或‘程门立雪’,或‘踏雪寻梅’……
但每次到赵从煊接令时,他只道:“臣弟驽钝……”
随后便毫不犹豫地举起酒盏,一饮而尽,以作惩罚。
酒过三巡后,行酒令也至尾声,皇帝酒喝多了,脸色泛红,脚步也有些踉跄。他径直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角落里的乐师走去。
皇后见状,脸色微变,随即以皇帝困乏为由,命人扶他回寝宫。
帝后退席,朝中大臣还沉浸在方才的行酒令中,兴致勃勃地讨论着哪一句诗词最好,哪一句最妙。
待时辰差不多了,萧伯瑀起身回府,刚出宫门,便听见一声焦急的声音传来。
“殿下,殿下……”
萧伯瑀循声望去,是赵从煊身边的小太监,而赵从煊则半跪在地,不知发生了何事。
下意识地,萧伯瑀朝着二人走去,他开口问道:“殿下怎么了?”
小太监神色焦急慌张,连忙回道:“殿下不胜酒力,方才行酒令时喝了太多的酒……”
月色下,赵从煊低首垂眉,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萧伯瑀道:“若不嫌弃,我送殿下回府如何?”
小太监简直感激不尽,激动得连连点头,“多谢萧大人!真是多谢萧大人了!”
可如何送赵从煊上马车却成了一个难题。醉酒的人身体昏沉,绵软无力,凭小太监那瘦弱的身躯,根本扶不稳赵从煊。
为难之际,萧伯瑀轻声道:“殿下,臣失礼了。”
旋即,他俯身将赵从煊打横抱了起来。
怀中之人很轻,脑袋很乖巧地抵在他的肩颈处,温热的呼吸夹杂着酒气轻轻拂了过来。
萧伯瑀脚步一顿,旋即加快了脚步,将人送上马车后,他刚想松手,赵从煊却紧紧攥着他的衣襟,身体不住地往他怀中蹭去。
“殿下……”萧伯瑀眉头微蹙,正欲将人扶好。
忽地,赵从煊呢喃道:“冷……”
长安的冬天刺骨的冷,虽然说酒能暖身,但赵从煊只有脸颊是温热的,手脚和身体像浸在冰水里一般。
片刻后,萧伯瑀还是将人扶着坐好,而后将身上的氅衣披在他的身上,二人再未有身体上的接触。
马车缓缓行至皇子府,赵从煊似乎清醒了些,他低头感谢道:“多谢萧大人相送。”
语气较平日里多了几分清冷,萧伯瑀不以为意,只当殿下酒意还未全散。
赵从煊披着那件氅衣,脚步还有些不稳地走回了府中,而此时的他,眼中哪还有半分醉意。
他攥着手,神色晦暗不明。
一旁的小太监道:“殿下,奴才去煮些醒酒汤来。”
“嗯。”赵从煊轻轻颔首。
脚边,白日里救下的那只小狸猫蹦跳着跑了过来,可似乎还是有些怯生,小狸猫往前扑了几下后,又往后退去,一副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模样。
赵从煊神色稍霁,目光落在萧府送来的一些藤编和诸多鱼干上……
萧府。
书房内,萧伯瑀手里拿着一本治国策论的书,可思绪却飞远了。
田安像往常一样,进房内续上热茶,却发现案上的茶都已经凉了,也没有喝过一口。
“大少爷,大少爷……”
萧伯瑀缓缓抬头,“何事?”
“大少爷,时辰不早了。”田安小心翼翼地问道:“方才我喊了好几声,您怎么了?”
这实在不像是萧伯瑀平日的样子,即便是政务最忙时,也未曾见过他如此神色。
“无事,我再看一会儿书,你先退下吧。”萧伯瑀缓过神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脑子里想的全是另一个人的身影。
他微微皱起眉头,这不应如此……
“是。”田安便以为他因朝中的事而烦忧,自然不敢再多言,续上一杯热茶后便退了下去。
屋内,萧伯瑀手中的书久久没翻到下一页,墨字在眼前浮动,却始终入不了心。
窗外一阵风从缝隙穿进来,案上的烛芯轻轻摇曳着,忽明忽暗。
萧伯瑀放下手中的书,他执起茶盏,刚喝了一口,却发觉茶水早已凉透。
“窗含西岭千秋雪”出自杜甫《绝句》
“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出自姜夔《扬州慢.淮左名都》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出自郑燮《山中雪后》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出自白居易《问刘十九》
“天人宁许巧,剪水作花飞”出自陆畅《惊雪》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出自李白《清平乐》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出自卢纶《塞下曲》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出自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浮生只合尊前老,雪满长安道”出自舒亶《虞美人》
绝对绝对绝对没有拉踩比较!!为了剧情推进,作者瞎写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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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冬至御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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