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木呈林》文/笨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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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的雨季从立春的午夜悄然来临,缠绵不断,陆陆续续一直到夏至都没有停歇。
潮湿黏腻的水汽游走在天地间,浸透了墙壁、被子和生活在此处的人们。接连潮湿的雨季让人感到身体像一块湿透的毛巾,抬起来拧一拧就能接出一大盆水来。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桃子就醒了,湿冷的被子让手脚都变得僵硬,她呆呆的看着天花的黑色霉点,因为失眠和伤心而发胀的脑袋让她丧失了起床的力气。
直到她被姨妈从被子里捞出来,然后懵懂的跟着送葬的队伍一直从村口走到村后的小山。一路上唢呐和鞭炮响个不停,送葬的人群长长的蜿蜒在狭窄的山道上,远远望过去像一群黑漆漆的蚂蚁。
“去吧,跟外公道别。”姨妈推了推桃子,然后将她从人群里带到新修的坟墓前。
桃子慢慢的跪下去,看到崭新的墓碑上贴着外公的照片。外公穿着深灰色衬衫,一头白发,精神烁烁的看着镜头。
她才想起来,这是去年高一入学需要新生照片,外公和她去镇上的照相馆拍照。在等照片的时候,外公鬼使神差的也拍了一张,他说自己很多年没拍过照了,反正来都来了就顺手拍一张好了。桃子没有多想,特意挑了件灰色衬衫给外公,却没想到再次见到这张照片会是在这个时候。
一周前,外公出门种菜,再也没有回来。
桃子从老师的口中知道消息以后就觉得自己像是踩在一片棉花上。她迷迷糊糊的跟在前来悼念的长辈身后,看着他们将外公从医院接回来,在家里停放了七天之后就送去火化。
黑色的棺材停在楼下的客厅里,四周放着惨白的菊花和蜡烛。村子里来帮忙的人在客厅里来来回回的穿梭,而闻讯赶回来的姨妈和小舅招呼着桃子从未见过的客人。
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日日夜夜不停。
热闹的仿佛是件喜事。
而外公和从前一样,沉默而安静的躺在里头,无声的参加他的葬礼。
桃子一直不敢靠近客厅,她瑟缩在房间里七天,直到外公火化前她才说出了知道消息以来的第一句话:“大姨,外公是怎么没有的?”
“外公老了,到时候了。”姨妈是这样回答的。
老了,到时候了,所以外公离开了。
“那我的时候什么时候到呢?”桃子想着,眼圈慢慢红了起来。
悲怆的哭声和低声的谈论声在坟前萦绕不绝,焚烧的纸钱混着略有腥味的泥土气味直直的灌到眼睛和鼻腔里,桃子咬了咬已经发僵的口腔,闭上眼,伏下身体颤抖的让眼泪落在地里。
活人的眼泪是落给别人看的,而她只想让外公知道。
桃子一直磕得额头微微发红,头发上粘着混了血似的红土才站起来默默地退到一旁。
没有人注意到她发红的额头,从此再也不会有人像外公一样在意她。
准备好的纸钱在墓前焚烧殆尽,再悲切的哀伤也随着黄土一起埋葬在了坟墓当中。
直至夜幕升起,前来悼念的村民慢慢散去。葬礼在喧闹的酒席散场后彻底结束了,只留下满地的狼藉以及疲惫的本家人。
潮湿的空气里还残留着浓烈的烟酒气息,小舅妈嫌恶的踢开了地面的空酒瓶,皱着眉头带着不满两岁的小表弟回了在镇上的娘家。临走前她拉着小舅说话,不知道说了什么,夫妻俩争执了几句之后最后不欢而散。
昏暗的灯光下,客厅里坐着小舅和姨妈两人。桃子默默地从厨房端了两杯水放在茶几上,然后极为安静的坐在角落等待稍后他们对自己的安排。
外公走了,父母也不在,她现下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只能听从大人的安排。
小舅坐在外公常坐的竹椅上闷头抽着烟,他低头的时候凸起的眉骨和外公很相像,连带着沉默寡言的性格也和外公一摸一样。因此外公格外的疼惜这个小儿子,几乎将最好的东西都给了他,前几年用半辈子的积蓄让他在城里安家落户。本来外公可以跟着儿子进城享福,但后来为了照顾桃子,他还是搬回了老房子里。
桃子用余光看着小舅那和外公有几分相似的眉骨,随后在两人目光即将接触时又立即低下头,只留下一个沉默的脑袋。
曾经她和小舅舅很要好,小时候小舅会让她坐在肩上玩儿还时不时带她去镇上看集市。可是他结婚之后舅妈不怎么愿意回来,小舅也就不怎么往家里跑了。
细细想来,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周荷冷漠的看着只顾着抽烟的弟弟,琢磨着该如何开口。突然她又想到出门前丈夫意味不明的言语,心中逐渐烦躁了起来。她向来心直口快,见弟弟不说话就索性自己先挑起话题,她挪动了一下有些肥胖的身子朝着弟弟发问:“阿茂,爸走了,接下去桃子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她不是还有一年就高考了吗?先继续上学,等明年考完再说吧。”小舅周茂没有抬头,含糊其辞的敷衍着。
“让她一个女娃在乡下住着不大好吧。”周荷面色渐渐沉了下来,她年纪最大又嫁的早,说实话和妹妹弟弟的关系并不亲近。家里所有的好东西几乎都供着妹妹和弟弟,当年她出嫁时甚至没有像样的嫁妆。幸好她丈夫运气不错,去了S城之后遇到了一个好领导,现下他们一家人也算是在S城落户安家。她的日子顺遂了也就没有惦记家中的一分一毫,这么多年大家来往虽然不多,但还算是一团和气。
只是七年前妹妹和妹夫双双出车祸去世,留下一个孤女在老家。原先弟弟没结婚前还时不时将桃子带在身边照顾,但是自从四年前结了婚之后桃子就一直和年迈的父亲待在老家。
若不是因为弟媳不肯带着桃子一起住,她爸又怎么会累的倒在地里?
一想到这儿,周荷心里的怒火终于有些压抑不住,她看着嘴唇的紧闭弟弟,恨声道:“你和阿穗从小一起长大,她对你什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今天你对着老爸的遗像把话说清楚,别想就这么模模糊糊的逃过去。”
阿穗,是桃子母亲的名字。两姐弟,一个是穗,一个是茂,两个字都承载着农家人对土地和丰收的希望,也是两姐弟形影不离的证明。
周茂听见姐姐阿穗的名字,原本抽烟的手势僵硬的停在了半空。有一瞬间他想到了七年前的事情还有姐姐和姐夫双双蒙着白布的样子。
客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周荷突然意识到桃子还在,于是沉下脸不再出声。其实她不是不愿意带着桃子,只是不满周茂妻管严的怂样。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周茂手中香烟即将燃尽,他被掉落的烟灰烫的一激灵,眼神才渐渐恢复了一点色彩。他颓丧的搓了搓脸,心中极想大声的说让桃子跟着自己生活。
可是妻子.......
“大姐,如果你那边方便,能不能让桃子转学去你那儿读一年。S城教育比这边好,桃子成绩不错,也许去那边能考的更好。”周茂低着头说着,不敢看姐姐的脸色。
果不其然,周荷听见弟弟的回答后抱着手臂冷哼了一声,随即她扭过头看着墙上父亲的遗像,想到小时候遭遇的不公,一股悲愤的情绪涌上心头,她红着眼睛大声说:“爸,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你......”
“别说了!”周茂暴躁的打断了周荷的抱怨,站起身颤抖的从兜里掏出一根烟又点了起来。他狠狠地抽了两口烟,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一样,面上呈现出决绝的姿态:“桃子我现在没办法带走,但是我可以每个月给你钱。你就让她在你那边待一年,之后我会把她接走。”
“呵......”周荷刚想出声,抬头却见到周茂铁青的脸色,她蠕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把话憋了回去。
桃子在周荷提到母亲名字的时候,脸色就已经开始发白。她下意识的抬头看了一眼舅舅,看到他僵直的身体和一言难尽的面色,于是心慢慢沉了下去。
眼泪抑制不住的涌上眼眶,她终究只有17岁,面对失去亲人的痛楚和漂泊不定的未来,终于无法再继续保持冷静。
桃子默默地哭了出来。
可是即使她咬着牙,极力克制的不想发出声音,但内心的悲怆还是抑制不住的迸发出来。
少女轻声的啜泣引得周荷心头一痛,她连忙跑过去抱住桃子瘦弱的肩膀低声安慰道:“别怕,别怕,大姨不会不要你。”
周荷说着又想到刚离开的父亲,眼眶一热也开始痛哭起来。
十天后,桃子的转学的手续已经办妥,剩下的要去S城的新学校办理。
周荷和周茂夫妻坐在客厅里低声商讨着桃子每个月的生活费,不多时三个人的声音逐渐焦灼,话里话外都充斥着火药味。
“你们.....”这时周荷的声音猛的拔高,直到看见坐在一旁的桃子她又立即止住了声音,她厌恶的瞪了一眼还在讨价还价的弟媳,拽着周茂进了里屋。
“砰”的一声,老旧的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然后掩盖住了他们的争吵。
桃子被客厅潮湿闷热的空气压得透不过气,于是起身搬了一张凳子坐在门口。这间老屋子是外公一砖一瓦建起来的,他不在之后,天花上就出现了一张张又小又密的蜘蛛网,像迷宫似的盘旋在墙角。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屋子就好像老了好几岁。
桃子惊讶的想着,然后怔怔的看着墙上沁出的水珠混着污浊的空气滚落,在前几日被纸钱熏的发黑的墙壁上留下一条弯弯曲曲的水痕。
这间屋子养育了三代人,本就是一座垂垂老矣的旧房子。屋里的一切都像是蒙着一层淡淡的尘土,看上去陈旧又朦胧。
去年舅妈想将这里推倒重建成一个三层楼的小别墅,这个提议就连一向和她不对付的大姨也同意了。但是外公却不知为什么坚决不肯重建,为此还受了大家好久的奚落。
桃子知道外公拒绝的原因,知道老人家心里的担忧。他怕重建之后就再也没有一间屋子是留给桃子的。
只要老屋还在,哪怕老一些,旧一些也终究是她真正的家。
想到这里,桃子的鼻间又开始萦绕着水蒙蒙的湿气,她感到面颊有些凉,抬起头才发现,原来是下雨了。
没过多久,周荷推门而出,拎着包直直的略过弟媳离开。她走到门口的时候桃子已经乖巧的站在一旁,方才和周茂争执的怒火勉强压了下去,她面上还算柔和的对桃子说道:“咱们一会儿去车站坐车,到了那边姨夫会来接我们。你不要害怕,去了那边就跟自己家一样。”
“好,谢谢大姨。”桃子小声的道谢,清亮的眼眸浮起浅浅的笑意,一副十分老实听话的样子。
周荷怜惜的摸了摸桃子的脑袋,两人站在屋檐下看着笼罩在细雨里的村庄,各怀心事的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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