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吧，努力跑。
只要够快，或许能逃离看不见的命运。
藏景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色中一路狂奔。
这里是内外城区的交界线，多方势力的交汇处。无数激光射线从身边扫过，但是因为某些心照不宣的默契，留出了唯一的空白——那片被污染过深黑的湖水。
在当地的传说中，某个时代的反叛者爬上了高墙。墙上的防御系统将反叛者的骨肉融化成某种污泥，它们顺着古老的城墙留下来，在一场大雨后汇聚，百年不腐，千年不化。
或许人们不是出于默契而避开它。
藏景已经能听到身后传来的鸣笛声，他不知道来着是谁，他也不敢回头。回头看清楚又怎么样呢？
如果不能回到故乡，死在谁的手里都是一样的。
追逐声越来越近，还不只是从一个方向。藏景耳朵抖动着，在麻醉针破空声出现的那一刻，身形调转，毫不犹豫的扑向了黑湖！
他把夜视镜调整为潜水模式。镜片收缩护住双眼和四周的皮肤，给了他喘息之机。
他在水中分辨着方向，边用余光留意湖面上方的动静。人影徘徊着，但是没有散开。
他在等，他们也在等。
“要继续等下去吗？”
安圭斯家族的队伍里，短发女的副手凑过来：“老大，你说这狐狸精是不是傻的，敢往死水里跳？”
短发女没有说话，看了一眼天边的月亮。
“我们怎么办，捞还是不捞？”
副手催促着：“得赶紧做决定，再过一会儿就只能捞骨头渣子了。”
“那就捞骨头渣子。”短发女沉吟道，“我们没带隔离的药剂，别碰‘死水’，让人去调来机器，我们……”
她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一阵堪称震耳欲聋的机器震动声，随后便是狂风席卷而来，她回头，看到了极为令人惊愕的一幕。
“那是什么？”副官张大了嘴。
只见天边一台模样诡异的机器低空飞过来，几乎是贴着地面旋转下方的扇叶。扇叶卷起狂风，将安圭斯的队伍逼得不得不连连退后，也将湖面生生吹出了一个深坑来。
“后退！趴下！”短发女狂吼。
她躲闪着被吹飞溅出的死水。但距离太近了，她很难空出手去打开屏障，只能不断地蜷缩身体，狼狈不已。
操纵机器的人显然不会顾及他们的死活，仍旧在不断下压。湖面下方的景色渐渐清晰，黑水被分开，密密麻麻的碎骨头中间露出一个近乎**的躯体，躯体正在痛苦的哆嗦着，尾巴和耳朵上的毛发已经被腐蚀殆尽了。
机器伸出机械臂。短发女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追了一晚上的狐人被打捞走，几番前进又被黑水逼回来，气得大叫：“你们是不是疯了，想抢安圭斯家族要的人？”
机器本来已经要离开了，闻言又重新飞近，带着狐人在她眼前晃了一圈。一个男人的声音传出来：“安圭斯家族了不起么？”
说话的人带着笑，语气充斥着不屑：“我在丹德拉庄园等着你们，有胆子就过来要啊。”
“只要你们肯来，我双手把人奉上！”
机器很嚣张的加大功率，更多的黑水被冲上天，安圭斯的人几乎是抱头鼠窜——在具有超强传染性和腐蚀性的难以分解的病毒实体面前，面子什么都不算。
操纵机器的人显然也很清楚这一点，就这么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了。
这架专门为了黑水研发出来的探测打捞机器带着半死不活的藏景一路飞行，飞过数条用来隔离的景观河，人工种植的密林，最后降落在一片如茵的绿草中。
藏景被扔到草地上。人工草坪没有虫子，只有芬芳的香气和轻盈的露水。已经有一年没有出过屋子的狐人贪婪地呼吸着。
他努力睁大眼，但是被腐蚀的眼镜和皮肉糊在了一起，他看不清蓝天，眼前只有一片黑红的血色。
有什么人走进了，穿着一双浅棕色厄靴子，一把薅住他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还活着吗？”
藏景脖子发出“嘎啦”一声响，这个姿势很难受，胃好像被一只大手往上提，恶心的感觉瞬间就涌上来了。藏景没忍住，张嘴“哇”的吐了出来。
抓着他的人手很稳，这种情况下也没有放手。站在原地等他吐完，用冷淡的声线道：“你只会这样了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藏景哑着嗓子说，“我听不懂。”
他用的是兽人联盟的通用语，眼皮下垂着，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
这是他在过去几年学来的生存技巧，只要表现得像一个真正的情人，一个不通人事、只会在床上纠缠的野兽，就会收到鄙夷的眼神，以及最低的戒备心。
越是高高在上的人，就越不会用正眼看人。他们的眼睛长在头顶，看不到的都不配被放在心上。所以面对这样的人，只要能低头，大多数时候都能混过去。
但这一次，头顶上的手没有松开。
一声很轻的笑声响起，他听见那人再次开口了：“听不懂吗？那真是太糟糕了。”
“我可是特地带来了你父亲的骨灰，”声音很温柔，却带着一种令人通体冰凉的寒意，“我不远万里的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帮你们一家团圆，你怎么还不领情呢？”
“还是说，你已经连自己是谁都忘了，变成了只会陪床的、发情的野兽？”
藏景挣扎起来。他知道这个人是谁了，他不该认不出来的，他怎么能认不出来！
即使眼睛瞎了，他也应该在第一时间认出这个让他落到如此地步的罪魁祸首。
藏景没有反驳。他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往前扑去，一口咬住了眼前人的腿。
血流了满嘴，他感到有人在把他往后拉，但他死不松口，带着就是死也要咬下一口肉的决心继续用力。
死很可怕吗？他全家都只剩一个人了，他要是死，只能说是团聚。他有什么可怕的？
只可惜他没有足够的力气，要不然，只消一下，他就能咬断喉咙。
藏景带着这样的憧憬，咧着嘴笑。
下一秒，强大的电流席卷身体。他僵着身体倒下了。
—
“你这是干什么。”
常黎无奈的把卓琰拎起来，离倒下的藏景和血污远远的。
卓琰没吱声。他刚刚站着不动，要不是常黎眼疾手快，他也得挨上一下。
常黎没好气的俯下身给他上药：“这地方用医疗机器人不方便，你忍一下吧。”
卓琰还是愣愣的，过了许久，他才低头，轻声道：“……他很恨我。”
“什么？”
“藏景——他还叫这个名字吗？”卓琰喃喃，“他甚至都没有改名……他是不是以为自己回不去了？”
“他在恨我，真心实意的。”
卓琰眼中满是疲惫：“他认为是我害得他改名换姓，远走鲛人族，才会被卖到人类这里。”
“他甚至会把他父亲的死因归在我身上……”
“难道不是吗？”
跪在地上的藏回已经恢复了意识，半张脸压在草坪上，含着一口血水道：“你为了遮掩自己的身份，才会刺杀他，要不然，三年前他怎么会因为一点小伤就突然去世？”
“刺杀”这句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铎莱尔上前一把将人踹倒：“闭嘴吧。你不是一直在人类这里吗？你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知道！”藏景含糊不清地说，“你们骗不了我。”
卓琰不欲跟他废话，手里拿着那个装有骨灰的盒子，蹲下来再三威胁：“你是怎么来到人类星域的，当年你被送到鲛人族的时候，你父亲又是怎么跟你说的？”
“把一切说清楚，否则你们父子俩就一起当个异乡鬼。”
卓琰自以为这已经是最恶毒的威胁了。他知道藏景一定是在意父亲的，否则不会在坟墓被盗窃的新闻被人类官方频道转载后没多久，就趁夜杀人逃跑。
可任凭他怎么说，藏景回答的都是那几句话，要不然就是他早已经知道的信息。
卓琰几乎要崩溃了。
他把人拖到景观池边上，压住他的脑袋水里摁，藏景几次想出来不成，眼瞅着就要没了动静，卓琰才松开手，看着人像是死狗一样瘫倒在地，压低声音骂：“废物。”
藏景往外呕水，可能压根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卓琰就蹲下来靠在他的耳边道：“你父亲一张户籍骗过了整个狐人族，几十亿狐人被骗的团团转。”
“你母亲孤儿出身，当了三十多年的杀手，死在她手里的高官政客不计其数。你呢？你在干什么？”
卓琰一字一句道：“你在给一个人类当宠物。”
“你简直就是狐人的耻辱。”
“你父母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东西来？”
——你的父母，你那样沾满鲜血，自私、卑劣，充满算计的，一对狐人父母。
如果能够见光，甚至足以著书立传、“闻名”史册的两个神奇的人物——怎么能生出你这个一无所知的、真正的傻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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