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白雨如珠,顷刻之间黄昏宛如雨夜。
抄手游廊的一侧已经漫浸了水,栏杆外的偌大芭蕉被风雨所摧,摇摇晃晃,喝醉的人般身不由己。
西南角的宝瓶门中,几道影子陆续走了出来。
她们忙着躲雨,又怕滑倒,顾不得出声,护着手中托盘,缩着颈子弓着背贴墙角而行。
小心翼翼地过了这道雨廊,到避风处,众人纷纷直了脖颈,只是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尖锐的哭叫声从墙外传过来,夹杂着隐隐的闷雷声,叫人心惊肉跳。
几人面面相觑,脸色却都是习以为常。
拍着身上的雨珠,其中一个嬷嬷小声道:“偏是这个天气来弄这事,也是会选日子。”
另一人说:“再不济姨娘是为了三小姐着想,要都像是四丫头,每日里疯疯癫癫,年纪小小就在外头混天混地,将来还不知怎样呢,先前仗着老爷疼爱,如今老爷的情形又不很好,以后只怕有的她苦头吃。”
旁边的冷笑:“倒也未必,四小姐那个脾气谁敢惹,听闻今儿在外头还跟人动了手,对方还是什么了不得的人,只怕是惹了祸不敢回来了。”
众人正嚼舌,忽然领头的一个呵斥:“还不住口,不看看到什么地方了。”
原来此刻他们已经走到了后院的一处门庭之外,里头女孩儿的哭叫变成了呜咽。
几个人鸦默雀静地进了门,小丫头扬声道:“奶奶,王嬷嬷到了。”
顷刻,一个身着对襟长衫头戴扁凤珠钗的妇人走了出来,秀美的脸上带着焦灼之色。
为首的那王嬷嬷躬身行礼:“奶奶,要用的东西都带来了。”
妇人抬眸瞅了眼众人手中所托之物,第一个是叠的齐整的蓝色裹布长条,共六条,三双尖而翘的极小的缎子鞋,精致而结实,并小小的睡鞋三双,形状跟尺寸都怪异的很,另外亦有针线,棉花,剪刀等物。
妇人一一看罢,幽幽地叹了口气。
王嬷嬷察言观色,满面堆笑道:“这一应的东西都齐全了,天儿凉日子又好的,奶奶怎么了?”
妇人道:“三丫头怕疼,不肯。”
王嬷嬷向着里屋看了眼,凑近一步:“叫奴婢说,早该给三姑娘行这礼了,多得是四五岁上就行的,如今已经八岁,再不弄可就晚了,奶奶可要心智坚决些,不能再心软心疼,好歹是为了姐儿以后能寻个好人家。”
妇人听到最后一句,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也知道是这个理,只是被她哭的心乱。”
王嬷嬷道:“忍得一时苦,将来多得是享福的好日子。奶奶只管在外头,交给我们来就是了。”
另一个婆子插嘴道:“三姑娘从来最听话,今儿闹起来,怕不是跟四小姐学坏了,或听了什么撺掇。奶奶可不能由着她的性子,那才是害了她。”
妇人抬头看向她,那王嬷嬷也回头瞪了一眼,才又悄悄地说道:“话糙理不糙,大太太不在了,也没人管四小姐了,奶奶可不能让三姑娘学的……按理说若大太太在,早该给四姑娘也缠了起来。如今她只顾上天下地的撒野,就算生的再好,坏了名声,将来也没肯要的了,指定是进不了那高门大户、王侯公府的,哪里比得上三姑娘,有您给她算计着呢,谁有造化谁没造化横竖以后就知道了。”
丫鬟用水盆盛了热水来给女孩儿洗脚,里头的小女孩儿像是要被押上刑场的羊羔,被几个嬷嬷围着,压腿的压腿,摁手的摁手。粉嫩的脚趾往下掰,硬生生地要掰断骨头。
前院。
几把乌绸伞撑开,迅速向内院靠近。
正将进中门,急促的脚步声从侧边甬道响起,啪嗒啪嗒踩着水花的乱响。
撑伞的侍从们反应迅速,立刻将其中一人护卫在中间。
让众人惊诧的是,奔他们而来的是一道小小身影,踏水冒雨冲此处而来。
为防意外,一名侍卫作势拔刀,呵斥:“站住!”
那孩子全没提防,被惊的一个踉跄,脚下雨滑,重重跌倒在地。
就在这时,被围在中间那人微微地抬了抬手。
侍卫瞥见,即刻回刀后撤。
那人缓步走前几步,垂首看向地上的孩子。
此刻雪白电光掠过,把这一处院落短暂地照亮。
倒在地上的是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儿,头发散乱,浑身泥泞,脸上血渍跟污渍尚存,但就算如此狼狈,也能看出她原本是个美人儿,尤其是一双眼睛,被雨水浸润,乌溜溜的极为灵动。
女孩儿仰头望着面前之人。
那是个少年,容貌清秀,气质儒雅,他一手负在腰后,一手徐徐向前,手心向上,躬身。
女孩儿迟疑片刻,终于将手放在他的掌心,少年略微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旁边的内侍及时地把伞倾过来,伞下光线昏暗,他的双目却如星如月。
“你怎么了?”少年声音清朗,打量她悲悲惨惨的模样:“是……有人欺负你了?”
女孩儿从未见过他,但他的手心暖而可靠,令她不由自主地挺胸答道:“没,我打赢了!”她本能地回答了这句,又想起正事:“你是谁?我来找父亲,他们要给三姐姐缠足!”
少年正讶异于那句清脆的“我打赢了”,微微扬眉,听到后面一句,疑惑:“缠足?”
身侧的内侍靠近,在少年耳畔低语了几句,少年凝视着女孩儿道:“你是……卫家的小青蝉?”
女孩儿吸吸鼻子,不晓得对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你是来找我爹爹的?”她的脑筋转的很快,“你帮我跟爹爹说,让他们不要给三姐姐缠足吧?”
少年略一笑,旋即又垂眸:“我不管这种事。”
内侍适时插了一句:“主子,时候不早了。”
少年颔首转身。
女孩儿的眼中掠过一抹失落,同时涌起的是愤怒跟委屈,她垂着头,攥着小拳头:“我想管,但他们拦着我不许我进去。”她举手擦了擦眼泪:“缠了足,行动都要给人扶着,好好的脚给折断了……”她低头看看自己双脚,早被泥水湿透了,她却偏又重重在地上的流水中踩了踩,“那跟折了翅的鸟有什么不一样,简直像是被关在了没有形的笼子里,迟早晚活活困死。”
此时天际电光如银蛇狂舞,猛然有一声响雷,震天动地。
少年的脸色在电光中显得格外惨白,他转头看向女孩儿,眼神闪烁,顷刻扬首望着天际风云变化:“‘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与其思之困之,不如破局,不能奋飞,不如奋飞!”
女孩儿听出他吟诵的前四句乃是《诗经》里的文句,只还不懂究竟何意。
正在发怔,只听少年轻声道:“何必千万劫,瞬息去牢笼,呵,这一趟果然没白来。”他向身侧内侍示意:“陪这孩子回去吧,好生照看。”
内侍听到一个“陪”字,即刻会意,眼中掠过一丝讶异,却恭敬领命。
“哥哥……”女孩儿见少年转身欲走,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内侍怕她冒犯,赶着拦阻:“休要造次,殿下已经答应你了。”
女孩儿正懵懂,少年负手迈步之际,回首:“你叫青蝉,我怎能叫人折了你的双翼?”他的眸中带暖,微微一笑:“何况你还叫我一声……‘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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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必千万劫,瞬息去樊笼。”出自唐孟郊的《夏日谒智远禅师》
“心之忧矣,如匪浣衣。静言思之,不能奋飞”出自诗经《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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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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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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