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住过的小套间现在已经成了储物室,堆满了杂物。
我打开窗户通风,阳光射入,此间数不清的细小尘埃在空气中浮游。
这里面大多是跟刘莉有关的东西,像是一个小小的纪念堂。
不过刘莉留下的痕迹也就仅止于此了,除了这个小套间,房子里剩下的角落被我的存在占领、填满——如果你此刻在我的位置上,也不得不感叹命运的神奇。
翻开一本尘封的相簿,刘莉那个女人的样子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里面保存的是健康的刘莉,我没见过的刘莉。
她小时候的相片,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唇红齿白,穿着一眼就能识破她家境优渥的白色纱裙,对着镜头笑容灿烂,像个瓷娃娃那样精致漂亮。
她再大一点的生活照,已经是少女模样的她亭亭玉立,笔直而纤细的腿,看上去一折就断的胳膊……她说她曾经只有42公斤,看来不是吹牛。她身形纤瘦,脸型却饱满圆润,旁人羡慕不来。一张俏丽的脸蛋儿,尖尖的下巴颏儿,依稀能看出多年后的影子。
她的结婚照在相册的后半部份,当然的,出现了卢明的痕迹。
她穿着欧洲公主一样繁复的新娘礼服,发髻梳得高高的,浓妆艳抹的脸蛋儿,配上隆重的珠宝首饰,显得华丽至极。年轻清瘦的卢明站在她身旁,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就和我想象中一样英俊,然而光芒也被身边的美丽新娘掩盖了。
像是迎来美人最为盛大的花期,我得以一窥当年那场婚礼的暗影,从迎宾、宣誓、敬酒……所有的环节都留下了珍贵的照片,其中刘莉巧笑嫣然,无一不美。
我或许应该嫉妒,但是想到她未来即将遭受的悲剧,又心有戚戚。
翻过又一张婚礼上她和卢明的合照,相册也已经接近末尾。
他们婚后的照片不多,刘莉脱下了盛装,做家居打扮,背景是我熟悉的——这栋房子花园里的三角梅。
她脸上洋溢着平淡的幸福,跟婚前比,已经开始有点发胖的迹象。我刻意去看了眼照片的时间,是那场婚礼三个月后。
最后一张是她躺在病床上,卢越的襁褓放在她的枕边,两人唯一的一张合照。那时应该是她从车祸劫后余生,卢越被紧急引产,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她还在昏迷中,脸浮肿着,紧闭双眼,睫毛很长。
这才是我认识的刘莉。
由卢明掌镜拍下这张照片,背后写着:“娃娃和娃娃。”我很难揣摩那个时候他的心情,一定是非常伤痛,独自面对着没有未来的恐惧。
从那之后,刘莉再也没有照片留下。
我想起了卢明和刘莉的过去,他们的爱情。
瘫痪在床的刘莉跟我讲起他们的故事,双眼泛光,幸福像是要从那双长睫毛里振翅欲飞的蝴蝶。
“我们俩呀,是青梅竹马……”
要从刘莉和卢明的父辈说起。他们是同一个厂子的工友,工厂分房,他们是邻居。后来两家也一起下岗了。
——这一切听起来何其熟悉,因为我和我的前夫胡一亮也是这样。不过故事从某个时候开始有了不同的走向。
刘莉的父亲当年毅然决然下海做生意,很快赚到了第一桶金。刘莉出生时,已经是万元户家的千金。
卢明的父亲则保守许多,他在俄罗斯边境做一些倒买倒卖的小生意,跟刘莉家是不能比的。
尽管如此,刘、卢两家依然保持着不错的交情。刘莉夫妻忙不过来的时候,常把刘莉寄放在邻居家,直到又过了几年,刘家换了大房子,搬离了筒子楼。
“我和卢明呀,从小几乎没分开过。”她道,脸上全是甜蜜,“我从小就知道,我会嫁给我的卢哥哥。”
“小时候我每天都盼着去他家里,卢妈妈做晚饭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玩儿。我记得那个时候他九岁,我六岁,那个年纪的小男孩正值最顽皮的时候,他对我却格外有耐心,跟我一起玩一些家家酒的游戏。我把玩具带过去,他装作做饭给我吃——可能从那时候就有预兆了吧,我们婚后,家务事他都一手包办,一次都没让我碰过。”
我微笑着礼貌地听着,安静地削着一个苹果,苹果皮在我手中越来越长。
“你别看他那样,一本正经的,”她愈发来了兴致,冲我挤挤眼睛,“我们一起玩过家家酒,他比我还要热衷。给我做饭,给我换衣服什么的……哎呀,当时还小,现在想想羞死人了!”
但她的表情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卢明现在也还每天给她穿衣服,一层又一层,不厌其烦。我都看在眼里。
“你知道他私下叫我什么?”
“什么?”我顺着她问,满足她的分享欲。
我其实知道,但是我不说。
“娃娃。”她想忍住不笑,但忍不住,最终呈现的表情便有点滑稽。
——“娃娃和娃娃”。卢明在她和卢越的相片背后写。
我曾经偶然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所以知道这个爱称。当时,我颇给面子地微微一惊,然后用羡慕的语气道:“好甜啊。小莉,你真是好福气。”
被我这么一说,她反而又不好意思起来,真是矛盾。
“燕姐,听说你和你先生也是青梅竹马?”
“听谁说的?”
“哎呀,上次我跟卢明聊天的时候,他随口提到了,我觉得好巧,就记下了。”她小心观察着我的表情。
我们的关系已经到了我可以坦然提起胡一亮的程度,我听了轻轻一哂:“是啊。我们也是一个楼里长大的。一个医院出生,听我妈说,连出生时的床位都是同一个。”
“哇!”她也发出捧场的惊叹。
“不过呢,我福气没你那么好啦。”
“真可惜……”她道,“不过也没办法的事儿。过去五年了,燕姐,你没想过再找一个吗?”
我一愣,刚要回答,被厨房里计时器响起的尖锐蜂鸣打断。
“燕窝炖好了。”我起身,结束了这场谈天。
刘莉一天要吃三次燕窝,怪不得她胖。胖的又那么漂亮,嫩生生的。她有糖尿病,燕窝里不加糖,我尝过一次,果然就跟穷人嘴里传说的那样,没味儿的银耳。
“燕姐,你也跟着我一起吃吧。”
我喂她吃完最后一勺,她觑着我道。
“我看你都瘦了。”
我笑笑:“我吃不惯,没那个福气呀。”
那时我又瘦了几斤,袖管都松了,整个人轻盈多了,感觉前所未有的好。
自从上次在商场里买了那件大衣,好像开启了欲/望的魔盒。连着两个月,收到工资的第一时间,按照承诺给我妈转去两千,我再去商场买衣服,同样花费两千。
我小房间里的衣柜看起来跟之前没什么变化,只有我自己知道,旧衣服被淘汰了,散发着商场高级香味的小一码新衣正在安静地等待着我的蜕变。
跟卢明聊起胡一亮的那一次,我正靠着厨房的窗户吸烟,冷风把烟气带走。
灶上炖着刘莉的燕窝,发出香甜的味道。
卢明提着两盒新燕窝回家,给厨房补货。
看见他来,我下意识要将烟掐灭。
却见他朝我微笑伸手:“别忙,也给我来一根吧。”
我没动,笑道:“你不是戒了吗?”
他也笑笑:“偶尔一两根不碍事。”
我把烟盒和打火机都递给他。于是两个人一起吞云吐雾。
“晓燕。这盒给你的。”他指着其中一盒燕窝,对我说。
我笑:“还有这种好事?”
他也笑:“你不是吃不惯?不是给你的,给伯母的。你这周回家的时候带回去吧。”
我看着他,他把眼睛低下去。
“上次说要送的河蟹过季了,这些燕窝不成敬意意。”
我没法告诉他,上次我回家那次,已经以他和刘莉的名义给我妈送了礼,解决了一场危机。除非再出什么事,我最近都不打算再回家了——平时我借口回家,其实都是在商场闲逛。
我不再推辞,朝他点点头:“那就谢谢你了。”
他重又垂下眼去,深吸一口烟:“你先生……是不是叫胡一亮?”
我顿了一下:“对,你怎么知道?”
“最近我们公司又接了几个绿城的案子。”他说,“翻到之前的保单,正好看到了。”
“哦。”我回过神来,接着他的话,“绿城一定让你们公司赔惨了吧。”
“可不是,”他转向一边,“白血病,癌症的不少……真作孽。”
我沉默下来。胡一亮是前者,白血病。
绿城开发的毒房子在这个城市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
“听说有集体诉讼,你们上诉吗?”
我苦笑:“没。也得亏没去,多少家被上诉拖垮了,两年前绿城破产,根本也没赔几个子儿——还不如你们保险赔的多。”
我说着叹了口气。
他此时又后悔提起这个话题,踌躇道“:“抱歉,我不是——”
我摇摇头,抖落手中好长的烟灰:“没事儿。都五年前的事儿了,我早就看开了。”
他的目光投来,似乎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我像被蛊惑了似的:“我和胡一亮,一起长大,算是青梅竹马吧……”
我意识游离,说起很多年前的事情。我们的童年在城东单位分的老房子里……
“这么巧?我家和刘莉家的老房子也在那边。”卢明道。
我鬼使神差一样,看着他,突然道:“他对我挺好的。”——自己也不知道在强调什么。
不过话匣子打开,这句有些突兀的话很快被其他琐碎的话语淹没,泥沙俱下,冲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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