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六年秋末,启南山围猎,西风卷落叶,策马过处飞沙走石。
那是晏临溪生平最后一次见楼悠舟。
彼时的楼悠舟可谓“名满天下”,不仅只身一人铲除了让崖县历代县长头疼的山匪,被冠以“豪侠意气”,还在民间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
且不说崖县县长几次三番意欲将家中闺眷介绍给他,就连京都城中,想一睹楼公子风采的才女佳人都能从正阳门排到晏临溪的寝宫门口。
有关于楼悠舟与坊间女子的传闻更是层出不穷,因此编排的戏剧曲目也不在少数,从秦楼楚馆传到皇阙宫殿。每次有楼悠舟出席的宴饮都伴随着旁人的私语和打量,心中暗自揣测,那些关于他的传闻是否确有其事。
楼悠舟面对这些,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饮下玉露琼浆,拔出长剑便起舞。
侍卫见状纷纷架刀警戒,然而晏临溪却斥退他们,任他自由。
爱他的人多,恨他的人也多。他驳了权贵的面子,从此之后,世人皆道他疯魔。
“我自有我的去处。”围猎当日,楼悠舟是这样对晏临溪说的。
贴身侍卫被晏临溪遣退至十步开外。楼悠舟缓步走近他,附耳轻声问道:“所以,这便是你的去处么?”
晏临溪双眼骤然睁大,楼悠舟以掌压住他的后背,使他无法后退。十步之外的侍卫察觉异常,正朝着这里奔来。
楼悠舟适时放开晏临溪,然而侍卫的刀已架在他的脖颈旁,他身上未携任何防身之器,神色却依旧从容不迫,缓缓道:“此去我便不回来了,请君勿念。”言罢,拘了一礼,转身,渐行渐远。
如他所说,自此往后,晏临溪再没见过他。
“那柄横刀不配你,陛下怎不赏赐你一把好刀?”清朗的少年声线传来,宛若微风,轻轻地将晏临溪从深深的回忆中唤回。
楼悠舟正看着他。他的瞳色较浅,在日光下如同琥珀。
如今的楼悠舟依然在京都。甚至在请安过后,他还能与晏临溪心平气和地一同并肩往回走,没有掐架和争吵,着实难得。
现在的晏临溪,皮囊之下栖息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灵魂,心性已然大不相同,真当得起“哥哥”这个称呼了,甚至还能长楼悠舟一辈。对于少年人的较真拌嘴,也能宽容地当作玩笑看待。
正因如此,楼悠舟对他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不同。
晏临溪闻言,嘴角扬起一抹笑意,说道:“无功不受赏,御赐之物哪里是这样容易得的?要我说,军中用的陌刀才更趁手。”
楼悠舟挑眉疑道:“你何时拿过军中的陌刀?”
晏临溪存心要逗他,故意撇去这个问题不回答,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转而说道:“‘敛长空’是把好剑,才开刃不久吧?”
楼悠舟一听,直接站住了脚,满目愕然,“这把剑前日才由师父交到我手里,还未正式起名,你如何知道?”
那还用说,当年楼悠舟就是靠着这把剑绞掉了崖县山匪的八十八颗人头,后以酒拭剑,拂袖而去,一战成名。
晏临溪看他呆滞的表情,忍不住大笑,接着迈步往前走,边走边说:“猜的!这名字衬你。”
楼悠舟哪肯罢休,连忙追上去,捉住晏临溪的手肘,缠着他问:“快说!你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晏临溪偏不回答,径直步入院子,走向餐桌,“先用早膳,我都饿了。”
“要么说,要么我们再比试一场,将你屈打成招!”楼悠舟不依不饶。
晏临溪却仿佛没听到一般,夹起一个素菜饺子放入口中,赞叹道:“素菜饼不错,你尝一个?”
“你言而无信!”楼悠舟气急败坏。
“有信有信……这凉面也不错。”晏临溪八风不动。
当日下午,晏临溪履约,与楼悠舟在校场痛快过招。
最终两人皆竭力,倒在沙土上,额角的汗不断流下,沾湿了头发。楼悠舟倒还好,他天生皮肤更白,即便热得厉害,浮现在脸上的也只是两颊熏红,反倒有一派醉相。
而晏临溪则热得脸颊到脖子都一片赤红,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楼悠舟身上,气息还未喘匀,心中暗自感慨:“长成这个白净俊秀的样子,也难怪上一世那么多名门闺秀为他倾倒。”
楼悠舟注意到他在看自己,转头对上他的目光,挑眉问:“怎么?还没被打服?”
晏临溪轻嗤一声,反问道:“所以叫什么?”
“什么?”楼悠舟一时没反应过来。
“剑的名字。”
楼悠舟撑起身子,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看了一会儿手边的剑,说:“还叫‘敛长空’。”他回头,在逆阳中笑得少年意气,“你说得不错,这名字最衬我!”
晏临溪一时不知该做什么表情,可能看起来有些呆愣。
半晌,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了。”
此战豪迈,不留余地,以至于第二天两人都未能准时醒来。
晏临溪的屋子不许侍从进入,侍女只能站在门边干着急。
楼悠舟打着呵欠穿戴整齐后前往隔壁,一脚将房门踹开,掠到晏临溪床边,拽着他的领口便将人硬生生拖了起来。
两人匆匆忙忙前去请安,回来之后便约定暂时“止戈”,改日再比试。
祭扫之日,皇宫中一片肃穆,因为要出城,仪仗队早早候在宫门,严阵以待。
整支队伍浩浩汤汤,最前面的是侍卫军,其后是仪仗队,高举着旗帜和华盖,再之后是帝后的辇驾,嫔妃和皇子们的车辇或是马匹紧坠其后,队伍后方是搬运祭品的侍从和侍卫队,皇城禁卫披坚执锐,护在整个队伍的两侧。
晏临溪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为他准备的是一匹棕色母马,温顺地被马吏牵着,晏临溪伸手抚摸它颈处光滑的皮毛。
感觉后方有人碰了他一下,晏临溪回过头,见到一张熟面孔。
“五哥。”晏临溪唤他。
来人是晏思泽,张太仪所出,张氏母家乃是江南转运使,掌管江南一带运往京都的钱粮。
同他寒暄过后,晏思泽嘴角上扬,凑近了晏临溪压低声音说:“昨日钻燧改火,你猜父皇最后将新火赐给了谁?”
历来新火会赐予侯门近亲或是肱骨大臣,如皇后之兄曹国公,如楼悠州的父亲南业侯,如当朝宰辅柳江,如知枢密院事李兰英,都曾获此殊荣。
晏思泽既然这样提问,那必然是有不寻常之人。
要么是当朝初露苗头的新贵,要么便是曾经有罪复又升调的老臣。
凭借着此番推理,以及上一世微末的记忆,当然,占主功的还是那点微末的记忆,晏临溪猜测,晏思泽想说的人应当是……
“薛贯裴!”晏思泽自顾自地说出这个名字,还四下张望一阵,结果对上了站在不远处一脸揶揄的楼悠舟,他尴尬一瞬,匆忙点头问候过,拉着晏临溪继续说话:“没想到吧?他竟也在列!”
晏临溪缓缓点头。
薛贯裴此人,他还有些印象。
上一世他登帝后阅览前朝典史得知,薛贯裴是“宝庆革新”中的核心成员,官职最大做到给事中,担任判门下省事。可以说,当年他离“宰执”之位仅一步之遥,要是革新成功,此位非他莫属。
可惜“宝庆革新”以失败告终,皇上遂改年号为“宝庚”。先前所有参与“宝庆革新”的官员,或被降职,或被处刑。思量到薛贯裴从前的功绩,皇上免了他的牢狱之灾,将他贬出京都,去浦县做小小刺史。
革新嘛,在历朝历代都是常有的事,哪个皇帝登上帝位后不多少进行些改革呢?
晏临溪登基时也干过,但从来都是轻微调整,而“宝庆革新”的规模则要大得多,大到当时朝中声伐革新的臣子不在少数,每隔几日皇上就会收到一份联合上书,要求罢免薛贯裴等人的奏折纷至沓来。
典史上是这么记载的:“朝上,奏牍盈积,皆言一事,群臣之论,可见一斑。”
前世薛贯裴东山再起、重回京都后,好像是成为了太子宾客,但在讨伐太子同党的名单里,并没有他的名字。
这个人就像一夜之间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录。
晏临溪凝眉暗忖:“如果‘刺杀’一事与太子党有关,那么薛贯裴实在可疑……”
“皇上、皇后娘娘驾到——”内侍的声音回荡在宫墙两侧,晏思泽赶忙窜回自己的站位。
众人跪拜,山呼万岁。
皇上身着玄色衮服,上绣十二章纹,服冕冠。皇后身穿深青色袆衣,衣身绣有排列整齐的五彩翟纹,服九龙四凤凰冠。
皇上宣:“平身。”
晏思泽悄声对晏临溪说:“这我也不会骑,我去后面乘辇轿。”
晏临溪暂且告别他,正要上马,转过身,看见斜后方的楼悠舟不作犹豫,飞身上马,潇洒利落,身姿挺拔,还朝他得意地勾了勾唇。
晏临溪见状,不由翻了个白眼,心中暗自嘀咕:“这‘戈’止得不够彻底,这才过去多久?年轻人的心气就是旺盛呐!”
不多时,内侍高声喊道:“巳正——整饬——”宫墙高垒上的兽皮鼓被敲响,鼓声阵阵。
车驾人马沿着规划路线有序前进,所经之处,官兵跪拜、百姓垂首。
清明祭扫的相关仪制都是我瞎编的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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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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