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奴婢一向捧高踩低,更何况吃人不眨眼的掖庭,她一个不受宠的宫侍之子怎会比得过中宫所出的皇女。
忍饥挨饿时常有,打骂欺凌是寻常。如果要想在掖庭立足,就得逼自己变得铁石心肠,心狠手辣。在这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这是一处真正的人间炼狱,纵使她是人皇之子也逃不出被倾轧的结局。
她时常在想,是不是只有让自己变得足够出彩才有机会让母皇看到她的存在,他们父女才能逃出掖庭。可惜,她等了十年,却连见母皇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一场变故彻底改变了这一切,中宫鸩死了她的生父,她亲眼看着父亲被人抬出掖庭从此再也没回来,而她则被先皇接回了皇宫。
她终于逃出了罪恶的掖庭,带着满身的鲜血和无尽的憎恨。
她永远忘不掉出逃的那一天,上午中宫赐死她的生父,而下午阖宫都在庆贺帝后喜迎龙嗣。
自此,她学会了笑。纵使她的生身之父殁了,她也不能哭,她只能笑,因为这天是中宫诞下龙嗣的日子,是举国欢庆的日子,没有人会在意一个不起眼的宫侍,更不会有人因此去触帝后的霉头。
她恨她怨但为了能在宫廷中苟活,她只能忍气吞声,伺机而动。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她等到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中宫皇女新丧,这是她送给恩爱帝后的贺礼,也是她为父报仇的第一步。
没了嫡出的皇女作阻,隐忍多年的她终于崭露头角,可先皇一句出身太低就否决了百官奏请立她为太女的折子。
她已成年开府早早搬出了宫闱,可宫中一切事无巨细她通通知晓。她运筹帷幄拔除中宫母族在朝中势力,凤后病逝,她也因此搭上钟离世家迎娶钟离公子为正君。
钟离虽为世家公子,可从不曾嫌弃她出身卑微,潜邸那些年是她这一生最艰辛却也最幸福的时光。
可她心里清楚,她能拥有这一切都因为权力。如果不是因为她夺嫡有望,钟离世家才不会将钟离下嫁于她。同样,如果不是因为她大权在握,钟离也不会选择她。
这一切的一切皆因权势而起,自然也因权势而终。祁犴因储君之位与她生离死别,钟离也随之弃她而去,祁岚也因此与她离心……
她如今一无所有,只有权势傍身。可朝臣喜新厌旧,当初选择了她如今也要抛弃了她,她们要瓜分她的权力另立新主……可她不是昏聩的先皇,她绝不向朝臣妥协。
权力是她的唯一的倚仗,是她苟活至今唯一的希望,谁也不能从她手里夺走它。
皇帝思绪回笼,这碗久违的面汤是生父当年在掖庭时能做出的最美味的吃食,这是她的初心,也是她这辈子永远抚不平的遗憾。
李全盛捧着面汤,“皇上,汤凉了就不鲜了,您赶紧趁热吃吧。”
皇帝接过汤匙,面汤入口丝滑,比当年吃过的面汤鲜美数十倍,可她却再也尝不到当年那碗面汤的滋味儿了。
皇帝望向李全盛,眼中尽是依赖,“全盛,你回来了。”
李全盛一如往常说着一样的熨帖话儿,“老奴一直都守在皇上身边儿,哪都没去过。”
皇帝微微点了点头,“嗯,还是你在身边朕心里最踏实。”
……
大理寺灯火通明,霍浔连同刑部尚书和御史中丞连夜刑审沅钟衡。
监牢深地面一丈,具以青石地板铺设而成,常年不见日光,潮湿阴冷透着森森寒气,人关在里面就是不动刑,时日一久也必然身体虚弱百病缠身。
狱丞提着灯笼引着霍浔等人走下石阶,里面石道逼仄幽深,只有墙上的油灯泛着黄光。狱丞领着人拐了三道弯过了两条道,终于在一处极幽深的牢门前站住了。
沅钟衡镣铐缠身被禁锢在一方逼仄又阴冷的刑房内,四周次第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刑具。刑房与外间的审讯室连通,只隔着一道厚重的栅栏,霍浔三人隔着顶天立地的木栅栏与沅钟衡遥遥相望。
嘎吱一声,牢门开了,霍浔三人进了审讯室,还未坐定又听哐当一声,三人猛回头一看,牢房竟又被上了锁。
谷青蕤大咧咧坐在牢门外的高凳上,一旁摆着一案矮几,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一宦官坐在小虎凳前执笔记录。这是皇帝派来监视刑审的内侍。
霍浔与谷青蕤视线交汇,“内官这是何意?”
谷青蕤理了理拂尘,“这是上边的意思,三司使只管在里面审,我们在外面记。等审完了,我们自然会开锁让各位出来。”
霍浔憋着一口闷气,也不与他争辩扭头坐下。
沅钟衡已经受了三十杀威棒,此刻被绑在木枷上软软低着头。
霍浔收回视线冲着狱丞招呼一声,一桶冰水迎面泼在沅钟衡头上,沅钟衡被激得一哆嗦,她缓缓睁开眼,血混着水流了满屋,滴滴答答落在青石地板上顺着石缝浸入泥土。
“沅钟衡,你奉圣喻查察火势却又为何出现在槐亲王大帐?你且从实招来,你是如何谋害的槐亲王?”门外的宦官提笔疾书,谷青蕤闻言也抬眼打量起沅钟衡来。
痛楚铺天盖地席卷开来,沅钟衡张了张嘴,她发不出丝毫声音。霍浔见沅钟衡一眼不发,又抬高声音重复了一遍。
刑部尚书单帧垂着眉头,“看来这人犯嘴巴硬的很,不动刑是不行了!”
“上炮烙!”
霍浔看了一眼牢外的谷青蕤,见她并未出声驳斥也不再阻止。
狱丞捅了捅炉中烧得通红的烙铁,一瓢凉水泼下,烙铁瞬间升腾起一股白烟。
那头单尚书还在好言相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本官劝你如实交代,也免得受这许多刑罚。沅钟衡,你说是不说——?”
沅钟衡仍低垂着头,狱丞得了令将烙铁照着心窝捅去,焦灼之气比撕裂的叫喊更快一步弥漫在刑房。霍浔撇过头去不忍再看,谷青蕤一动不动地盯着受刑的沅钟衡,见她痛苦非常却无有求饶之态心里溢出一丝赞叹。
十息之后狱丞撤下了烙铁,沅钟衡心口衣料已焚,血肉模糊,隐隐可见白骨,但狱丞早已司空见惯。
单尚书厉声喝道:“尧山猎场山火是不是因你而起?是不是你在行宫大帐杀害了槐亲王?”
沅钟衡颓然地闭着眼,“……不,我没有放火烧山,更没有杀害槐亲王……此乃诬陷之言,我不认。”
单帧紧追不舍,“你既然进到帐中,那帐内究竟是何情形,你且如实道来!”
“你撒谎……我不曾出现在帐中,我率内卫在行宫疏散宫侍,并未进去帐中,更未杀害亲王!”
“一派胡言!你若未进账中槐亲王喊的阁领是何许人?曹帆又是如何听辨得出你的声音?你还敢巧言狡辩!”
“……我从未进过大帐,更不曾见过亲王……你们听凭曹帆之言便武断我杀害皇族,怎知她不是你们使出的苦肉计诬陷于我……你们屈打成招,我不服,我要求见圣上!”
“放肆!”单帧大怒,蓦地站起身冲着狱丞吩咐上重刑,“换大夹板!”
霍浔拦住情绪激动的单帧,“圣上命我等彻查亲王殒命案,还请沅阁领如实交代,助我等查破此案。”
沅钟衡好似用尽气力,“……我说过了,我是冤枉的,我不曾杀害亲王……”
话显然是问不下去了,单帧慢慢坐回椅子,霍浔眼尖瞧见牢门外的锁开了,牢门大开,似在恭候她们出去。
霍浔倒不意外,定定地望着门外的谷青蕤:“内官都听见了?”
谷青蕤瞥了一眼书记:“都记下了。”
霍浔试探地问了一句:“那今天不审了?”谷青蕤似笑非笑地睨了她一眼:“审不出来还审什么?”
牢门哐当一声开了,谷青蕤带着内侍扬长而去。
单帧猛地砸向桌案,抬头愤愤看了眼沅钟衡,转而又看向霍浔:“大理卿,难道我们真的不审了吗?”
霍浔回望着她,没有说话。
良久,单帧嗤笑一声:“既然她不肯开口,那就耗吧,总有一天,她会觉得还是死了更好一些。”她大手一挥,“加刑!”
沅钟衡奄奄一息,狱丞得了令,又是一桶冰水泼下,大夹板被牢牢嵌在她腰胸上,两侧的狱卒齐齐用力,一道道惨烈的呼嚎响彻在监牢上方。
……
凤阳阁一片欢声笑语,其乐融融。恰逢上元佳节,祁岚在后宫摆宴邀请一众好友赏灯品雪,恣意非常。
与之截然相反的当属心急如焚的乔文清,他一听沅钟衡入狱的消息便慌忙赶往青龙山请窦华殷出手救出沅钟衡。
自与房琮予不欢而散后,窦华殷就大病了一场,乔文清慌慌张张赶来同他商议对策,“老爷,姑娘被关进大理寺,咱们……咱们总该想个法子将人救下才是!”
窦华殷颓然地闭上眼,“衡儿那边一时半刻急不得,你现在立刻着手收网,不要再等了!”
“老爷?”
窦华殷摆摆手,“去吧。”
乔文清垂下眼眸,“是。”他后退几步往门口走,忽地又转过头来深深地望了窦华殷一眼,乞求道:“老爷,姑娘身子骨弱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求您尽早安排人手救她出来吧……”
窦华殷闭着眼没再说话。乔文清眉头一紧转头下了山去。
……
上元节正是阖家团圆的日子,荣伯公府却一片寂寥。
因着沅钟衡入狱一事,荣伯公府大门紧闭,荣伯公闷头扎在书房整日不出。沅立衡和沅苏衡相继进了正房书房,三妹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她们沅家怎能置身事外呢。
“母亲,三妹……”
沅宥打断立衡,“这件事情你们不要过问,更不要插手。一切都是这个孽障自作自受,如今东窗事发,让她受些教训长长记性也好!”
苏衡横眉冷对,“三妹毕竟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您真的要见死不救吗?如今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堂会审,她们分明就是奔着内卫而去,三妹不过是个靶子而已,若是咱们当真袖手旁观,恐怕再见她就是一具尸骨了!”
“你懂什么?枉你也在宫中当了那许久差,竟连规矩都忘了吗?皇上下令严查亲王遇害案,三司使奉命行事哪里轮得到你去指手画脚。你们稍安勿躁,只管静候佳音即可。”
沅苏衡不置可否,“恐怕母亲此时与三妹划清界限也无济于事,咱们若是不出手相救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些。就算三妹真的有罪,您也不肯保她一保吗?”
“住口!你拿什么去保那个孽障,难不成你要搭上全家人的性命吗?!”
沅宥长叹一气,“此事我自有主张,你们休要过问,都出去吧!”
苏衡冷冷地看了一眼沅宥,她果然是名副其实的铁石心肠。
若是有一天她也落得和沅钟衡同样的地步,恐怕下场也不外乎如此。苏衡收回视线扭头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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