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宁指着文黛笑骂,“臭丫头竟敢套我话!你呀你呀……哼!”戴宁摆摆手,“我老了,就不趟这趟浑水了,还是留在京里享清福吧。你说得对,也是时候让年轻人出去闯荡了。”
“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里有两个成器的,你拿去差使吧。不过她们要是惹出什么事来,你可别来找我的不是。”
“哪能呢,我信不过谁也不能信不过您哇。”文黛打哈哈没接话,转头又说起了广州的事儿,“巩安华那边终于传了消息回来,市舶使扣下闹事的船员报送刺史府,怕她们再闹事,剩下的商船已经放行,这会儿应该在回京路上了。”
戴宁叹道:“市舶使不简单呐,背靠东宫,手眼通天,这回出了这么大的事,京里竟连丁点风声都听不到。”
文黛手一顿,她光顾着兴奋增设通商口岸,反倒把这事儿给忘了,“她跑不了,害我白白损失了那许多货,休想用一句意外就搪塞过去。”
文黛不再多言,当即遣梅同引及戴宁弟子李栖筠、闫稷二人同下苏州与潘兴汇合,并于泉州、明州两处置办鸿通柜坊分店。为以防意外,请青龙镖局镖师随行保镖。
梅同引等人启程五日后,长安县令遣衙人请文黛过堂。文黛心中打鼓然面上自若,镇定同衙役奔赴长寿坊县衙。
县令窦容屏退左右,乃道:“你是文黛?本官查明你原是京畿人士,本名唤作沅七,缘何更名改姓?”
文黛脑子嗡的一下炸开,出于多年习惯,她拱手道:“县令有所不知,小人幼时失恃同阿姐逃难至此,因缘际会被养父收留,为我们姐妹改换名姓。后来小人遍游四海,机缘巧合与家翁相认,小人这才得以认祖归宗。”
“哦?你原是阆州人士?”
文黛眼神躲闪,忙低头遮掩,她垂眸啜泣,“正是。若非天灾祸人,小人也不至于自小流亡,与阿爹走失数载。可恨老天无情,小人与阿爹相认不久,他老人家便含笑九泉……正是子欲养而亲不待,小人追悔莫及。”
窦容又问:“京中沅姓人家寥寥可数,老实交代,你与荣侯府是何关系?”
“县令明鉴,此事实乃误会!小人怎敢攀附侯府?!只因养父粗鄙,不曾识得几个字,错将沂字写作沅,这才闹了误会。”
窦容点头,“噢,原是如此。既然错处已成,阖该斧正失误,本官即刻命户曹矫正。”窦容复述一遍,“沂七,原京畿人士,后迁回原籍,改作文姓,名曰文黛。可确认无误?”
文黛忙不迭点头:“是,县令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窦容嘴角似笑非笑,“文先生谬赞。”文黛稍稍松气,又听窦容道:“听闻崔文两家挂名户部经商外贸,不知有何进展?”
文黛心思百转千回,细细思量县令一言一行,试探道:“自长姐故去,家宅崩析,产业荒芜,小人临危受命却难挡大厦将倾……”说到此处突然顿住,袖中手指狠狠掐进掌心,硬生生逼出两滴泪来。
她抬袖拭泪的动作极快,却在放下时故意露出微红的眼角,“是以近来忧思难眠,心神恍惚,哪曾顾得什劳子外贸生意。”
窦容目光如炬,“果真如此?”
“哼!你这商户,本县远在平陵便听闻海贸之事,你竟敢在本官面前信口雌黄!”
县令窦容出身扶风窦氏,如此说来恐与主子渊源颇深……文黛抬起眼皮窥向窦容,喜道:“小人果真与县令颇有渊源,家君亦在扶风修养,可见缘分匪浅。”
“放肆,休要攀谈!”
文黛当即恭敬起来,“县令容禀,小人商船强扣广州港,市舶使以权欺人强行增税博买,后又遇火情毁损,如今广州刺史放行,船队已在京途中。”
窦容对她的坦诚很是满意,“既遇不平事,何不告官处置?”
文黛唯唯诺诺,“市舶使来头甚大,小人人微言轻,不敢开罪。”
窦容颔首,“你去吧,若有要事,本官再传你到堂问话。”
“是。”文黛揖礼告退。
待出府衙,天光大开,文黛一扫心头阴霾,而面上仍作愁苦之态,唯恐被人看出端倪。
……
却说杭州那头,钱叙得了文黛传信当即马不停蹄奔向润州。
清风镖局,钱叙骤然来访令璩纶颇为意外,璩纶迎她进门,“总镖头,许久不见,近来安好?”
钱叙与她寒暄几句立刻道明来意,“贤妹,愚姐此来有要事相求。”
璩纶明了,当即对两个小童吩咐:“你们在外间守候,不准任何人靠近。”
小童应声闭门,璩纶领人进小书房,“请内间叙话。”
钱叙从袖袋里掏出信笺递给璩纶,“贤妹,你且看看。”璩纶接过信,信封上书文七字样,她撕开蜡封,细细看来。
向来英姿飒爽的钱总镖头面上少有地泛起愁苦,“不怕贤妹笑话,文七行事向来随心所欲,这回竟不着调地要去广州找不自在,这不是胡闹么!她真当官府是吃干饭了。”
璩纶将信笺递给钱叙,后者苦笑着摇摇头,从腰间取来火折子,信笺凑到火焰上,火舌瞬间吞没了那些狂放的字迹。
“文掌事于我有知遇之恩,青龙山庄亦对我清风寨上下帮助良多,颇多照拂,如此恩义,许暨莫不敢忘。如今文七有难,山庄有难,许暨怎可置身事外。”
“总镖头,此事我应下了。”
钱叙愣了片刻,“你!你真想好了?此行凶险万分,若不幸被捕,便是杀头的死罪。”
璩纶点头,“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时间紧迫,我们稍事准备,即刻出发。”
钱叙受她鼓舞心情大振,手掌重重拍在她肩上:“好!有魄力!贤妹果真爽快人!文七总算没看错人。”
璩纶安排钱叙下榻客房,自己则在房间收拾行囊。
伺候的小厮看到璩纶动作立即报告给水笙,不到一盏茶功夫,水笙便怒气冲冲地杀进来——
“你要走?!”他一把扯下璩纶手上的衣衫,打乱她包裹,“你要去哪?!你说!你要走去哪?”
水笙执拗地盯着璩纶,不等她答话,蓄满的泪已陡然落下,“回答我!”
璩纶对上他满是幽怨的视线,心下叹息:“水笙,你莫胡闹,我有要事要办。”
“什么叫我胡闹?你现在一声不吭地收拾东西,你可曾知会我一声?可曾跟大姐说上一声?要不是小童来禀我,你是不是打算不告而别?消失得无影无踪?”
璩纶默不作声的模样刺痛他的心,一声冷嗤,“许暨!什么样的要事连通知我一声都不行?到底是不行还是不愿意,你自己心里清楚!”
“事出突然,时间不等人,越晚一分,危险就越多一分。”璩纶把住他手腕,神情严肃,“水笙,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并非铁石心肠,你待我的情谊我亦心知肚明,可你要明白,现在我有更紧急的事要做,顾不上儿女情长。”
她微微撇过头,“……再说今时不同往日,天下女郎千千万,你何必白白在我身上耗费心神。何况此去凶险万分,我尚且不知能否安然归来,遑论误你终身。”
“——屁!都是借口!”水笙挣脱她,指着她的鼻子痛骂——“你扪心自问,这两年我对你的情谊你感受不到?我屡屡向你示好,你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现在又说什么不愿耽误我……哈!简直放你娘的屁!你不知道府中上下都把我当笑柄吗?!分明是你心中没我,说那些虚伪托辞作甚!”
“水笙!不要再说了,到此为止吧。”
水笙恨恨地抹去满脸泪痕,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胸口剧烈起伏着,声音却刻意压得平静:“那好!你单说一句不喜欢我,不娶我,好叫我死了心,我便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
璩纶眉头紧蹙,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目光沉沉地望着他,却始终不发一言。
“你说话呀?!”水笙突然暴起,一把攥住璩纶的衣襟。丝绸面料在她指间皱成一团,金线刺绣硌得掌心生疼。
他仰着头,通红的眼睛里映着对方模糊的轮廓:“许暨——!你这骗子——!”声音陡然拔高,在空荡的庭院里激起回声,“你分明说过要娶我,你分明答应过要娶我!”
泪水再次决堤,水笙浑身发抖,几乎站不稳:“我一心一意待你……可现在你把我当傻子糊弄!”他推开璩纶,踉跄着后退两步,突然发出凄厉的自嘲:“我怎么就这么下贱……就这么恬不知耻地缠着你求着你……”
璩纶面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恍若一尊泥塑,任由水笙失态地发泄。可袖下紧攥的拳却出卖了她。
“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你怎么就不能看我一眼……”水笙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化作支离破碎的呜咽:“我讨厌你!我恨你,我恨死你了!你让我活得像个笑话!”
“有时候我真恨不得……我宁愿从来没认识过你。”
咔嚓一声,像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痛楚传到四肢百骸,连呼吸都泛着疼。分明二人相距不过半米,她却颤着步伐走了许久。
指腹抚过他湿漉漉的脸颊,拭去一道泪痕,动作竟带着几分罕见的温柔。
“水笙,”钳住水笙下巴的手是那么僵硬,璩纶收紧了力气,“你在为我流泪。”
这回应像一把钝刀,生生剖开水笙的胸膛。他看着对方瞳孔中自己狼狈的倒影,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最痛苦的不是被拒绝,而是对方连心意都要拿来称量。
“可是你了解我吗?你口口声声说你喜欢我,那你知不知道,许暨这个名字,是假的。”此言宛若惊雷,炸得水笙动弹不得,她盯着他的眼睛,冷冷坦言:“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叫许暨的人。”
假作真时真亦假,做许暨太久,有时候连她自己都忘了,她究竟是许暨还是璩纶?
水笙的泪登时僵在面颊上,他浑身像被施了定身术法,一动不动。璩纶按着他的手摸向自己空荡荡的右臂,“知道它是怎么没的么?”
水笙眼神躲闪,摇头,他不想知道,他只觉得这样的许暨很可怕。
“不……不要……不!”水笙慢慢后退,璩纶却一把扣住他的手腕,步步紧逼。她的眼神平静得骇人,像一潭死水:“它染过太多人血,死在它手上的人命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因为杀/人如麻,作恶多端,所以才被人活生生地砍下来,挂在城头三天三夜,明正典型。”
退无可退,水笙捂住耳朵,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泪无声凝聚,汹涌决堤,他咬住自己的唇,生怕泄出一丝声音。
“怕么?”她伸手去碰他,水笙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像躲避毒蛇般缩着身子避开她的触碰。璩纶却不容拒绝地抚上他的面庞,指尖沾了泪:“水笙还喜欢我吗?”
水笙死死盯着她,那双曾经让他无比迷恋的凤眼此刻异常冷漠,眼底翻涌的黑暗几乎要将他吞噬。蓦地,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璩纶,夺门而出。
璩纶站在原地,缓缓闭上眼。再睁眼时,所有情绪都已敛去,她又变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内卫璩纶。只有袖中紧握到发白的拳头,泄露了一丝不为人知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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