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晏晏

5

段宜修登科那日,御史府上下都来一起看了榜。

段夫人乐得嘴都合不拢,攥着手绢不停感谢菩萨保佑,我也打心眼里为段宜修高兴,只有府外人士唐景云摇着折扇不以为然:“要我说登科有什么好,进了翰林院,整日与那些枯燥文书为伴,没劲。”

还在应付道贺的段御史听了一耳,笑道:“景云来年也够了年龄,不想去试试吗?”

“算了吧,”唐景云“啪”地合上折扇,“我爹总说,站的越高活得越难,在其位谋其职,段伯父做官做得开心吗?”

“别找借口,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回了一嘴。

“我原本是这那么想的,”唐景云见缝就钻过来,“段宜修有出息,小师姑喜欢;我没出息,小师姑不喜欢……既如此我来年就去考上一考,考个状元回来,再风风光光地去御史府求亲,好不好?”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握着长剑的手心有点儿出汗,“随,随便你。”

“不能随便啊,我心里受伤了,要小师姑安慰才能好。”

“走开走开,别缠着我……”

御史大人站在一旁微笑围观我跟唐景云斗嘴,不明意味,我却感觉落寞。

唐景云有句话倒没说错,在其位谋其职,我以前的身份是段宜修的小师姐,现在的身份是段宜修的近身护卫,不能逾矩,也无法逾矩。我从未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御史府的门,我无父无母,这辈子过得平淡且窝囊,我认了,却忘了命数总有意外。

唐景云就是那个意外。

晚上御史府大摆宴席,我没参与,而是独自一人回了一趟钟鸣山。

没有报备段宜修,没有打扰老谷主,真正的独自一人——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今天是老谷主把我从深山里抱回玉衡谷的日子,我把这天当做我的生辰日。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山中秋风萧瑟,我却在溪畔看见一个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唐景云正蹲在溪边洗脸,脸上的水珠被月光映得晶亮亮的。

他抬眼认出我,“蹭”一下窜过来抱住了我的胳膊:“吓死本小侯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这山里又黑又冷,还,还有狼叫!”

唐小侯爷脸上的水珠蹭湿了我的衣袖,说话带着微微的颤音,我差点儿没绷住笑出声,停了片刻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浓重的鼻音里带着一丝小得意:“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我猜的。”

我突然感觉自己一脸疑惑的模样像个智障:“你怎么……”

“小师姑,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得多得多。”唐景云放开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去靠近她,想了解她。我还知道……”他瞥了瞥嘴角,话锋一转,“你为了段宜修强颜欢笑的时候特别丑,不如你哭起来好看。”

不会说话你就少说两句!

“我没开玩笑,”唐景云见我拉下脸,十分真诚地补上一句,“你哭的时候就是很好看啊。”

“唐景云,”我抿着嘴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有毛病吗?”

“你看这儿,哈哈,呃,气氛还是不错的,远方是巍巍山峦,脚下是白水清溪,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冷风一过,唐景云被喷嚏生生打了个岔。他顿了片刻,索性舍弃了刚才的拿腔作势,只揉了揉鼻子,面向我轻轻一笑,“小师姑,生辰快乐。”

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

我大概是昏了头了。

手心的长剑被握得更紧,我盯着唐景云笑意盈盈的眉眼,心头竟无可自控地狂跳起来。

6

烦,无比地烦。

唐景云的阴影终于入侵到我的脑袋了,在我发现自己连续几天梦到他之后。连段宜修都看出来我的烦闷:“晏晏你怎么了?病了?”

“没事,”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能是最近天干物燥。”

伏案执笔的段宜修停下手,默默打开窗子,对着刚落了一地的秋雨挑了挑眉。

“公子这是在埋怨我吗?”我有些泄气,垂下眼睑,“我承认我最近状态不好,不过公子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会尽力保障公子的安全,不会让公子……”

“晏晏,”段宜修打断我,眼神微澜,“我没怪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不开心。”他停顿片刻,看了看我的反应,才继续问,“是景云让你困扰了?”

我被口水噎住,不知该如何回话。

唐景云确实让我困扰,只不过这个困扰法,似乎……有点儿跑偏。

我们在御史府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唐景云主动贴过来,我还能故作姿态地怼他几句,可有时分明是偶然撞见,我却也同样控制不住心绪。

最后没办法,我找到了一个能绝对隔绝唐景云的好去处——屋顶。

高处不胜寒,我心怀侥幸,也许吹吹冷风能让我脑子清醒点儿。我的出发点是好的。可就在我坐上屋顶,晕头涨脑地被风吹了半个时辰后,却隐隐约约听到了争吵的声音。

“不行!绝对不行,父亲,我们不应该……”

“有些事情不得已而为,你还年轻,宜修。”

“明知是错误的,也要不得已而为吗?”

“……没有对错之分,你要知道,自己是为朝廷尽忠的!”

是御史大人和段宜修?

我吐出咬在嘴里的叶梗,定了定神,偷偷摸摸掀起一块瓦片。

但我努力听了半晌,也只是断断续续听个大概,最后剩在耳边的居然是段宜修愤怒的反驳声。在我印象里段宜修几乎没怎么发过脾气,对待父母更是敬爱有加,这到底是什么事,竟然能让他跟御史大人吵得这么凶……

“小师姑!你干嘛呢!”

唐景云在下面喊我的时候,我正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趴在屋顶偷听。本来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段宜修的怒火又让我摸不着头脑——

唐景云一嗓子喊过来,直接把我吓了个激灵,脚下一滑直直从上头栽了下去。

说来挺惭愧,虽然我的剑术在玉衡谷数一数二,轻功却一直吊车尾。人果然是不能做坏事的,现下被唐景云的喊声突然袭击,我来不及做出任何补救。掉下来的瞬间正我好对上唐景云惊恐的脸,他倏地展开双臂,趔趄着向前跑来:“别怕,我会接……”

等我再反应过来时,唐景云已经稳稳当当被我砸在了身下。

后背有几处钝痛,但都不碍事,唐景云却显然没我这么幸运,为了防止我磕到石阶,他用右腿活活当了垫板——等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时,他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小师姑,想不到你还挺,挺沉的……”

“唐景云!”我听着他强忍的低吟,内心无比慌乱,口齿不清地胡言乱语,“唐景云,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

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是闻声赶来的段宜修父子。

唐景云冲他们摆了摆手,手心轻轻盖住了我的嘴,艰难地展颜一笑:“嘘,别吵……你看,我说我会接住你的,我接住了。”

7

唐景云的右小腿受伤严重,被崇远侯强行带回府静养。

虽然崇远侯向来放任唐景云,但他是侯府独子,又是在御史府伤的,如果不是看在御史大人的面子不好发作,我甚至怀疑他会让人把我就地正法。

不过唐景云完全不想追究此事,他向来乐天派,临走还不忘调侃我:“小师姑,我以后要是落了残疾,你可得负责养我啊。”

“你住口,不许说这样的话,”我又羞又气,“你的腿一定能好。”

“你是不是心疼我了?”明明伤得路都走不了,他却笑得比谁都开心,“我走了以后你想不想我?我肯定会想你的,我舍不得你。”

“我不想你,”我的语气依旧很差,“你的伤一日不好,我就一日不想你。”

“段宜修,你看小师姑好无情。”唐景云委屈地对刚走过来的段宜修噘嘴。

“行了,别贫了,你快回府养着吧,过阵子我会找机会带着晏晏去看你的。”

“哈哈,段宜修,还是你够朋友!”

我默默看着段宜修跟唐景云对话,这才是我记忆里一直从容淡然的段宜修,当时他跟御史大人从屋里走出来,好看的眉头紧紧蹙着,周身散发着怒不可遏的气息。因为唐景云受伤的突发状况,我也来不及多想,但事后段宜修问我为什么会摔下来时,我没有全部对他说实话。

唐景云走后,御史府突然恢复了清净。

每至行走到后院,我却总是恍惚看到唐景云缠着我练剑的身影,就算被我恶言相向也不会恼怒。院内的风铃草早就谢了,风里依稀还有花香,少年指尖灼热,总是追着我往我额角带花,又会被我摘下来丢掉踩烂。

从前我在角落注视段宜修时矫揉心酸,却从未像现在这般难耐又不安。

于是我第一次主动对段宜修开口:“公子,我们……有机会去看看唐小侯爷吧,”为防被他识破我的心思,我还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他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总对他这么冷漠,我也有点儿过意不去。”

段宜修的眼神突然变得复杂:“那……你觉得景云会愿意原谅吗?”

我被问愣了。

是啊,一直以来都是唐景云追逐着我,而我几乎未曾温柔地回应过他。如果他不愿意原谅我,或者不再想要靠近我……我的心没来由地痛了一下,喉咙有些发干:“我不知道,公子。但我还是想把我的想法告诉他,即使他不选择原谅。”

段宜修吐了口气,笑笑摸了摸我的头发:“对不起,我不应该这么问的。你放心,景云不会在意的,你去看他他会很高兴。”

“……真的?”

“过不久正逢崇远侯生辰设宴,御史府也会上门尽礼,到时你跟着我便可。”

不得不说段宜修真的贴心又聪慧,这样打算既避免了贸然登门的尴尬,也给我寻了一个过得去的理由。对,我可不是迫切地关心唐景云的,只是顺便,顺便去看望他一下!

为了防止自己被赶出来,登门拜访时,我一直低眉顺眼地跟在段宜修身边,寸步不离地尽着护卫的责任。

直到宴会快开始我才得了段宜修的令,让我趁着宾客寒暄溜去内院。

唐景云离开御史府已经月余。从前我在谷中时,只知太阳东升西落是一天,可没有了唐景云在身边的日子,竟过得比从前还要简单无聊。

我不自觉加快了脚步,想象等会儿唐景云突然见到我会是什么表情。

然而当时满心期待的我并不知道,我终究还是没能见到他。

8

当我尝试着睁开眼时,光亮并没有到来。

我的眼和口都被堵住了,鼻子能嗅到一股浓郁的潮气,手脚都被紧紧地绑住,使不上什么力气。这种酸软无力让我渐渐想起了刚才发生了什么——原本我正赶去内院,手脚突然一阵酸软,不受控制地栽到了地上。

不是吧,探个病而已,难道我真的开心到四肢无力的程度……

才怪!

我被人暗算了,甚至不知道对方是谁。

要是让谷主知道,他一定会气得骂我一顿,不过我细细想了一番,自己好像也没跟什么人结怨……难道暗算我的人是冲着段宜修来的?

我在黑暗里挪动身体,摸索着自救,却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嘈杂。

御史大人中气十足的声音极具穿透力地传入耳鼓:“不论怎样,人是在侯府不见的,抱歉扰了侯爷庆生的兴致,可也得给我御史府一个交代吧。”

“御史大人放心,本侯定会给出交代,不会坐视不理……”

“既如此侯爷不妨直接让我的人进去一搜便是,左右侯府不差这一间屋子,侯爷这般遮遮掩掩怕不是有什么交代不清的……”

我的鼻尖憋出几滴闷汗,停下摸索绳索的动作,有点儿头脑发懵。

外面的吵嚷夹杂着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让我的思绪混乱不堪。直到“砰”地一声响,有人似乎破门而入,我的眼睛才被突如其来的天光灼痛了。有人解开我身上的绳索,眼口的封条,小心翼翼地把我扶了起来。

从过去,到未来,我都没有在段宜修的脸上见过这样苦涩又隐忍的表情。

“晏晏,”他的喉咙滚了一下,冲我伸出手,“回家了。”

后来我一直在纠结我被暗算这件事到底哪里显得蹊跷,其实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御史府犯不着为了找我在侯府大动干戈,并且侯府也压根就没有暗算我的道理。唯一行得通的解释,就是御史大人想要破门去搜寻我的目的,重点不在于我,而在于搜寻。

他们不可能无缘无故地搜查侯府,只是想找个合理且不会落人口舌的由头。

“御史台早就查出崇远侯私下与反党勾结,但一直找不到证据,才借此机会搜查侯府,以便审结归案。”

“所以你们故意‘暗算’我,拿我做诱饵设了一个局。”我哭笑不得地询问段宜修,“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晏晏,对不起,但我不想骗你。”段宜修叹了口气。

联系到上次段宜修跟他爹吵架,我突然醍醐灌顶。

他不是没有抗拒过这样的提议,但却无能为力——崇远侯犯了错,他只能选择毫不留情地参他,纵然……他要参的是他最好朋友的父亲。

“对不起,”我忍不住阴阳怪气地嗤笑一声,“你应该说对不起的是唐景云。”

我们都对不起唐景云,因为我也间接成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

因着御史台交付上去的证据,崇远侯谋逆已成定局,不日抄家处斩,郡主贬为平民,其余男眷发配充军。

段宜修说,他原本是想力保唐景云的,是他自己拒绝了。

我不晓得他要多久才能接受这样的变故,就在我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他的时候,充军前一天,唐景云却突然出现在御史府。

那天天气阴郁,下着薄雪,唐景云没有进门,默然等在门外。他的腿伤看上去好像又严重了,不便站稳,只能静静地倚在门口的石柱上,看着我和段宜修。

“段宜修,我就问你一句,”唐景云直直盯着段宜修,“那些证据,真的是从侯府里搜出来的?”

段宜修没有说话。

唐景云了然地敛眉笑了,一切尽在不言中。

御史大人说的没错,御史台效忠朝廷,只做对朝廷有利之举,没有对错之分。既然崇远侯有罪确为事实,那些证据到底是不是来自侯府,从何而来,孰对孰错?

都不重要了。

唐景云问话全程没有看我一眼,我几次想开口,又觉得没有立场,只能眼睁睁看他转身离开。他走了几步之后突然停下,没再回头地摆了摆手:“许晏晏,保重。”

9

冬去春来,一晃三年。

三年的时间里段宜修已经在翰林院混得风生水起,御史大人几次有意让他调职到御史台,都被段宜修不着痕迹地拒绝了。他心里有一道始终跨不过去的坎,我也有。

段宜修到了适婚的年纪,但他对此仍旧兴趣缺缺,御史大人无奈下甚至想把我往前推,觉得我在身边知根知底,乖巧灵秀,也是可以接受的。

我笑着问段宜修:“你想娶我吗?”

段宜修答非所问:“你还在等景云?”

我瞬间敛去笑容,瞪了他一眼:“你管不着,反正我不想嫁给你。”

放弃喜欢一个人很难,但放弃喜欢一个人好像也很容易。

这年我生辰这一天,我特意让段宜修放我半天假回玉衡谷看望谷主。下山途中我转了个弯行至溪畔,好像某种约定俗成。这一年也同往常一样,并无差别,我静静地逗留片刻准备离开,却注意到头顶上空飘着一只……

风筝?

谁会在深山老林放风筝,怕不是脑子不好……果然,我还没腹诽完,那只晃晃悠悠的风筝就被卡在树梢上不动了。我好笑地眯眼看了会儿,飞升上树把风筝取了下来,却发现上面有字——是一个“晏”。

身后传来踩在残枝枯叶上的脚步,我攥紧手指,却不敢回头。

“你的轻功倒是精进不少,看来不会再摔了,”他在我身后站定,双手扶住我的肩头,让我不得不转身对上那双明亮如昔的眼睛,“好久不见,小师姑。”

唐景云回来了,当我终于快要说服自己他不会回来的时候,他却回来了。

如果不是他走起路来有点儿跛,恍惚还是从前那个不谙世事、单纯明烈的唐小侯爷。他拉着我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撇撇嘴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嘘,我不怪你,这不是你的错。”

三年前的变故让唐景云的腿没有得到及时的修养,因此落下了病根。

因为跛脚,他在最初参军时吃尽了苦头,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在严苛的战乱打磨下,渐渐成长为一个隐忍又精干的小主将。

“当时气盛,又突遭变故,难免想不开。其实我不怪你,也不怪段宜修,”他看我一副快哭了的表情,抬手拍拍我的额头,“你是受害者,而很多事情段宜修也身不由己,自从参军后,我才渐渐明白。”

我胡乱点点头:“那你为什么回来?”

“说来有件很奇怪的事。”唐景云耸了耸肩膀,“以前我一直被蚀齿折磨,从你把它打掉的那天起,我就不再疼了。可自从我离开你,那颗黑乎乎的牙洞,”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不但又开始疼了,还反复提醒着我一个事实。”

“什么?”

唐景云咧开嘴角:“提醒我……想你了。”

我定定望了他许久,好像又回到那个皎洁的凉夜,白水清溪,缓慢流淌。少年安静地站在面前,月色不会比他眼里的柔光更动人。

我深深叹了口气,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他:“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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