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刀似的月牙挂在天上,淡而薄的浮云被风催得翻腾不止。
周桃儿无心赏月,左右两肩各挂一个包袱,手上还抱着一大袋子米,拼了命地往水原村最西边跑。
亥时过半,按理说家家户户都该跟周老太似的睡沉了,但是难保有夜里不安分的出来晃荡。周桃儿不敢冒险,出了周家就直奔菜地,又从菜地跑到了农田,留心不在任何一户门前经过。
田埂坑洼不平,慌乱时来不及注意脚下,摔了好几个跟头,怀里的米袋子慢慢像灌了铅,肩上两个包袱也越来越沉。
跑都跑了,再累再沉也不能停下。
周桃儿趁摔倒的时候歇气,手上不停,迅速将两个包袱解开,各取一端和米袋子的袋口绑到一起,随后将最重的地方背到背后,再将包袱另外两端绕到身前一扎,斜挎着背在身上。
一样的重量,换了个姿势来背瞬间轻松不少,吃不消的时候还能左右换换边,就这样一路跑到了水原村西边的林子里。
林子里有好些四季常青的树木,周桃儿找到一处有五六颗常青树挨着的地方,仔细挑了当中枝叶最为繁茂的一棵,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依稀记得上次爬树还是娘在的时候,同村的孩子们结伴去树上掏鸟蛋,她爬不上去,一颗鸟蛋都摸不到,最后哭到了娘面前,是娘托着她将她送上了树杈。
周桃儿跑得脑子发热,做决定的时候只想着能安心歇一歇,压根没考虑她能不能顺利爬上去。没想到小时候需要娘帮忙才能上来的大树,现在竟然这么轻松就上来了。
这种境况想到亲娘,五味杂陈。
不过狂奔时吸进太多冷气,喉咙和胸口像着火一样烧灼,她无暇感伤。手边没水,口干舌燥也只能费力咽几口唾沫润喉,靠在树干上“哼哧哼哧”直喘粗气。
等稍微缓过来一点,她抬头,透过轻晃的枝叶间隙望天上弯月,喃喃道:“娘,我会过得很好。”
翘起的唇角处有眼泪划过,抿唇尝了尝,笑意更浓:“娘,别担心。是高兴的眼泪,所以是甜的。”
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往林子深处看。
这片林子长在山脚,越往深处地势越高。周桃儿养足了力气,背起挂在树杈上的包袱,准备进山。
冬日的厚衣裳加上一袋子米,分量着实不轻。兴许是歇了一会儿懈怠了,也可能是坐在树杈上不好使力,拎起来的时候觉得很吃力。
用力将包袱拽到树杈上,再重新系回身上。一番动作惹得枝杈晃动,沙沙作响。
忽地,周桃儿的动作僵住,屏息竖耳听树下的动静。
“嘎吱”、“嘎吱”……细听还有迷糊难辨的人声。
晚间山中有雾,白天的日光透不过林梢,所以林间堆叠了许多潮湿腐烂的落叶和断枝,踩到上面的声音很沉闷。
周桃儿敏捷地收起腿,蹲在树上,将垂下的裙角攥在手里,一手抱树一手抱包袱,缩成一团,大气都不敢喘。
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近,她辨清了来人的声音。
“姐姐,你在哪儿?。”
是周耀宗。
他在阴暗的林间没头绪地走来走去,寻人的呼声小而克制。
“我是阿犬,姐姐你在哪里?”
“不能躲在林子里啊,山里有大虫,伤了你怎么办?”
“姐姐……”
看他没什么力气的脚步应该在林中转了一段时间了,可能刚进林子就和周桃儿选了相反的方向,所以这时候才听到他的动静。
其实他离周桃儿藏的那棵树还有些距离,只不过周桃儿在高处,借着月色能看清他所有动作。
“你走也要带着银钱走啊,我攒的钱不多,但是也够吃几天馒头的,不够我再想办法。”
“怎么把钱给你啊——”
找了好久,周耀宗难免泄气,说着说着控制不住声音,惹得一只黑鸟振翅在他头顶上空掠过。
“哎哟,我的屁/.股。”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被吓得腿软,跌坐在树下。
不一会儿传出“呜呜”的哭声。
“都是我害的……”
声音不算大,周桃儿只能靠着飘来的几个模糊字眼猜测他在说什么,不过现在听他的哭声倒听得清楚。
听他哭,周桃儿也想哭。
不是因为感动或是欣慰,而是因为蹲久了,脚和小腿上像爬了几百只蚂蚁一样,又麻又痒。
要不是觉得周耀宗靠不住,不想在他面前泄露踪迹,她都想下树揍他一顿再好好骂骂他。
她挑这深更半夜的时候跑出来,可不就想避人耳目嘛,他倒好,没有眼力见地跟出来。要知道他可是跟胡富文睡一个屋,万一出来的时候不小心,把胡富文吵醒引出来她不是白逃了。
值得骂的不止这一桩。
先说他在私塾不好好跟夫子学本事,翻墙逃学,害得人家腿摔断了。现在知道逞英雄,一个劲地说他愿意赔腿。真愿意赔腿的话,就该直接在夫子面前把腿赔了再回来。明知道阿婆会想办法救他,净说些没用的话。
还有啊,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拿钱出来接济她,也不想想家里究竟拿不拿得出三十两银子,一点不为自己的腿操心。
再者说,要不是她早有离家的心思,就凭他那轻飘飘的钱袋子,恐怕没过上几天就被饿死冻死了。
笨蛋,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咬着后槽牙在心里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
骂了一通,心情舒畅了不少,蹲麻的腿也好了很多,因为她压根感觉不到腿的存在了,要不是紧紧扒着树,估计摇摇晃晃早掉到树下去了。
骂完掏出身上藏着的碎银子,想往周耀宗头上砸。扔东西的架势都摆好了,犹豫了一会儿又反悔,把碎银子揣进怀里。
绝对不是因为心疼他,怕砸坏他的脑袋。
这二两碎银,原本她到厨房搬米的时候就打算留下。毕竟这个弟弟人还不错,她也不希望他真的把一条腿赔出去。
不过她也不是圣人,没那个慈悲心肠能把身上所有银钱都贡献出来,就二两,多一文钱都不行,她自己过日子更需要银钱。
至于为什么最后没有把银子留下,原因和现在不把银子丢给周耀宗一样,不能露财。
她实在不是个好姐姐,所有事情都把自己放在第一位。这钱要是给出去,她这些年偷偷攒钱的事情就败露了。
她心里很清楚,这一逃根本逃不远,迟早会被找到。
逃家不是逃亡,她没那么天真,不会傻到离开熟悉的家乡,独自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活,毕竟被找到后的争吵拉扯完全不能和背井离乡的辛苦相提并论,何必自找苦吃。
打定主意不回去的话,阿婆肯定不同意,指不定要闹成什么样子,单单应付这个她就得费好多脑筋,更遑论扯到银钱。任何事情牵扯到银钱都会变得更复杂难缠,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须把钱的事情藏好。
周桃儿想事情的工夫,周耀宗哭完了,捂着被露水打湿的屁/.股站起来,迷茫地望了眼四周。
“你快出来啊,冷死我……阿嚏——”喷嚏刚打了一半,扑通一下直接跪倒在地。
地上又是烂树叶又是泥的,这一摔,全和着鼻涕和眼泪沾到他脸上了,着实狼狈。
见状,周桃儿不厚道地笑了。
周耀宗正是要面子的年纪,即便四周没人看他,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顾不上磕疼的膝盖,龇着牙站起来,也不管周桃儿在不在或是能不能听见,大喊了一声:“我会帮你拖住阿婆她们的,实在拖不住的时候也会来通风报信。”
说完一瘸一拐地离开林子。
前前后后耗了小半个时辰,这会儿终于走了,周桃儿松了口气。
在树上蹲了这么久,腿脚没知觉了不说,满身的热汗都被耗凉了,掺着湿寒的雾气丝丝缕缕地渗进骨子里,拢紧衣裳也忍不住牙齿打颤。
“这祖宗,终于走了。”高处雾气重,穿多少衣裳都觉得不够。周耀宗一走远,周桃儿就顺着树干滑下来。
没有一点意外,她和周耀宗一样,脚一碰地就摔了个狗吃屎。
没知觉的腿开始充血,稍微一碰就像针扎一样。
不对,比针扎还惨,疼中带痒,痒中有疼,又哭又笑地逼得她眼泪直流,只能一动不动地就着摔倒的姿势躺在地上,半天才缓过劲。
地上太潮湿了,躺了一会儿就感觉衣裳染了湿气。这节骨眼可不能生病,周桃儿感觉到腿脚稍微好一点就赶紧站起来,和周耀宗一样的龇牙咧嘴,嘀咕道:“上辈子肯定跟我有仇,还给我通风报信,别把人往山上引我就谢天谢地了。”
周耀宗最后一句话是喊出来的,周桃儿听得清清楚楚。
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能感觉到他是真心为她着想为她担忧,虽然因为年纪小,想法做法有些许幼稚,但心里多少有那么点触动。不过现在多少触动也没用,全被这一跤给摔没了。
扶着树干站了一会儿,扛着包袱,跟周耀宗似的,一瘸一拐地往山上去。
她要去半山腰的庙里。
这座山原先有个特文雅的名字,那时候周桃儿还太小,已经记不清了。自打发现山里有大虫后,附近的乡民都喊虎头山,叫顺口后虎头山就成了新名字。
这么多年过去,先不提周桃儿怕不怕这大虫,就说这庙的具体方位,现在的她实在摸不准。
小时候也会记路,但都是靠显眼的标志。
先路过一朵粉色的小花,再看见一块像小兔子形状的石头,拐过去遇见一个刻了好多刀痕的树,一直往前走,有一棵特别特别高壮的树,树冠里足足藏了五个鸟窝,走过那棵大树,就能瞧见那座庙。
这些记得再清楚有什么用,这山十多年没人上来了,原先被人踩出的路早就被荒草灌木淹没,粉花、兔子石头、刀疤树想找都找不到,周桃儿只能拣着好走的路往上爬,想着先到半山腰再说。
在该睡觉休息的时辰跑了那么久,又扛着包袱爬灌木丛生的山,早已经精疲力竭。
拼着一口气爬到半山腰,果不其然,没有看见印象里的庙。
实在没力气了,找了一颗树,垫着包袱坐下,打算歇一歇再找。
这一歇,直接歇得睡死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她是被冻醒的,翻出包袱里的厚袄子加在身上,然后继续拖着沉重的包袱去寻找山庙。
虽然睡了一觉,但是眼睛依旧困得睁不开。
眯着眼睛浑浑噩噩地绕着半山腰找山庙,一个不小心,一脚踏空,连人带包袱掉进了坑里。
“啊哎哟——”包袱先着地,她倒在包袱上倒是没摔疼。
看着头顶被她叫声惊起的飞鸟,周桃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出门该看黄历的。”
这一趟实在是太倒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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