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音活了十七年,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建京。
听说建京盛景,譬如彻夜灯火通明的瓦市,那里有数不清的小食、精致的小物,还有露出肚子跳胡旋舞的胡姬……
这是她从妤娘的口中得知的,妤娘从小看过的书比她多,走过的路也比她多,身为青源第一美人,靠的不仅是那张倾国倾城的脸。
而她除了这张脸与她肖似外,却只有一副上不得台面的灵魂。
所以,就算她们并肩站在一起,众人也能一眼看出谁尊谁卑。
好在岑家也有十几年没见过长姐了,说不定真能瞒天过海呢?
说起来,岑阮两家除了亲家,还有另一层关系,祖母和世子的母亲睿王妃乃是相差十五岁的堂姐妹,换而言之,她的“夫君”和她爹才是同辈关系。
但不管怎样,阮家自从祖父被夺爵后日渐式微,能与岑家结为亲家,已经是妥妥高攀了。
一大早起来梳妆,身上着深青的翟衣,衣上绣着翚翟纹,领口则滚了一圈黼纹,头戴点翠珍珠翟凤冠,又是坐了一晌的车,骨头都快压散了。
好在车内没有旁人,她便抱住了双臂,靠在车围上昏昏欲睡,一直到黄昏,才抵达睿王府。
她掀开沉重的眼皮直起身来,可脖子却像是抻到筋般,怎么动弹都不舒服。
容妈妈托着她的臂膀下了车,甫一落地,手臂便传来一阵钝痛,令她登时清醒了过来。
容妈妈薄唇凑近她的耳,压低声线警告,“记住夫人说的话,谨言慎行,要敢有什么歪念头,梁姨娘也不会好过。”
这容妈妈便是曾夫人的左膀右臂,特特来监察她的一举一动的。
她心里啐了她一口,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悄然拂开她的手道,“容妈妈放心,我几斤几两心中有数,自是不敢生出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得到她的保证,容妈妈嘴角绽放,这才装模作样地引她往前走,将红绸的一端塞入她手中。
此时的她还不知红绸的另一侧被另一个人的手牵着,见容妈妈撤回了手,眼前又被却扇障住了,一紧张之下,竟同手同脚起来。
滑稽的样子落入容妈妈眼中,只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跨过门槛时,舄鞋绊住下裳,身子趔趄了一下,又腾不出手来扶稳。
可慌乱间,只感觉手中的红绸被扯紧了,就像一双大手牢牢托住了她,使得她不至于当众出丑。
她迅速站稳,额头却冒出了薄汗。
余光瞟过去,原来左侧隔着一臂有余的位置还有一道身影,穿的是一袭朱袍。
她脑子噌的一下,仿佛有一把火从脖子窜了上来,烧得她脸颊火辣辣的。
“多、多谢。”她习惯性地呢喃。
然而细如蚊呐的声音淹没在嘈杂的背景里,鹤辞侧眼望过来时,见却扇底下的朱唇似乎翕动了一下,怯怯的。
他唇角跟着牵动。
接着拜过天地高堂,送入洞房。
前头的宴席高朋满座,新房里却冷清得多。
容妈妈将一只白玉瓶子递给了她,正言厉色地叮嘱,“娘子要谨记自己的身份,这里面是鸡血,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明日的落红帕上有了交代,便能蒙混过去。”
因为替嫁仓促,她甚至来不及看什么避火图,只知道夫妻同床共枕,却只是一知半解。
她嗫嚅了一下,问:“那今晚如何就寝?”
她说的就寝便是真的就寝,毕竟也没有别的概念,可话说出口,还是遭来容妈妈的一记白眼。
“你要牢记,夫妻之间需得行夫妻之礼,可世子并非你夫君,而是你姐夫,所以世子要对你做什么,你就推脱身子抱恙就行了,千万不能赤·身·裸·体的抱在一起,这是僭越,更是不知廉耻,你可省的?”
阮音点了点头,虽说她读书少,可男女授受不亲她还是懂的。
容妈妈交代完,便将绮萝留在她身边道,“绮萝跟在大娘子身侧也有些年头了,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问她,千万别逞能,丢了大娘子的脸。”
话里话外对她的才能十分不屑,当然,她也承认,自己就不是读书的那块料,所以被贬多了,就多了股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精神。
绮萝她也是晓得的,姐姐上学时,她便随侍其中,日子久了,肚里也有几两墨水,就连祖母都夸赞她伶俐。
有这么个人做她的军师,的确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
于是也答应了下来。
这厢正谋划时,门外隐隐传来脚步声,众人忙噤声,各归各位。
也就在这时,门已被推开。
鹤辞缓缓走了进来,大约因吃了酒,双颧有隐隐的酡红,可一双墨色的眸,却仿佛蕴含着一泓清泉,温润明澈。
容妈妈暗暗打量了他一眼,嘴角也抑制不住地往上翘。
颀长的身形配上这一袭大红的官袍,乌纱帽边还簪着一朵石榴绢花,更衬得他面如白玉,眉似春山。
气度从容,内敛斯文,就是抛去了世子的身份,也绝对甩了褚少游几条街。
有如此优秀的郎君在,想必要大娘子移情别恋也不难,只要她回来,那还是一段金童玉女的佳话。
鹤辞谢客喝了几杯酒,他虽时常与知己小酌,酒量却不行,一过三杯便上脸,是以他倒时刻警醒,从不贪杯。
回到新房,还有剩下的礼未成。
挪至床前,他的娘子还端坐在那里,安静地举着却扇。
身上的翟衣和头上的翟凤冠,就连他看着也发沉,更何况是个娇弱的小娘?
为了让她提前解放,他有意简化流程,在她跟前站定后,温声道,“请娘子却扇。”
阮音怔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口中的娘子,指的是自己。
她莫名紧张了起来,心扑通扑通跳得极乱,握住扇柄的手心潮腻一片,差点滑得连扇柄都握不住。
好在她定了定神,想起妤娘的言行举止,装得落落大方地将却扇落下,轻轻搁在双膝上。
接着是喝合卺酒、撒帐子,也都一一行过,后面的同房礼众人不便参观,便鱼贯地退了出去。
最后关门的是容妈妈,阮音抬眼时,正好见她朝她抛来一个锋利的眼刀,警告的意味显而易见。
吓得她一个激灵,又缓缓敛下眼皮。
屋里静得落针可闻,他借着微醺的酒意,悄然扭过头来,目光一寸寸地在她的脸上端详。
只见那张脸上勾勒着精致的妆容,大大的杏仁眼,眼尾却有些妩媚地上翘着,娇粉面上的绒毛清晰可辨,虽说有青源第一美人之称,五官清丽脱俗自是不必赘言,可模样竟比自己记忆中的稚嫩些。
没错,他是见过她的。
他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原本自己也不大上心,只因友人相劝,他才在不久前动身青源,远远地见识了她的风采。
那日正是花朝节,她与几个手帕交的姐妹行飞花令。
她一袭藕荷色的交领短袄,白色的马面裙上用金线织出鲤鱼纹,端端坐在那里便是一副娴静优雅的模样。
可一开口,却是惊艳满座,也就是那时起,他突然觉得,这段未知的关系尚可期待。
他自幼游离在王府的边缘,不过是个徒有虚名的世子,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姻缘,可在那一刻,他却对开始对不抱任何期待的联姻有了一点改观。
直到眼下,俏生生的娘子就在他咫尺之间,只要他伸手,便能够着。
他才真切地反应过来,他成家了。他再也不是孑然一身,他的两肩又多了分责任。
这世上,丈夫体恤妻子,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
因而他开口,先是朝她自我介绍,“我叫鹤辞,往后我就是你夫君了。”
他的声音是清润的,像晨间的溪涧,一下又一下地叩击在她的耳畔里。
她闻言只是抿了抿唇,头埋得更低了。
见她没有回应,他倒也不恼,反而体贴问,“头上的凤冠沉不沉?要不摘下来说话吧。”
说道便抬臂要帮她摘下,阮音心头一阵惶恐,忙自己扶了凤冠道,“不劳烦姐……世子了,我自己来。”
说完便摘了凤冠,小心翼翼地搁在床头的矮几上。
摘了冠,又拆了髻,那张脸显得更小了,明眸善睐,幽静恬雅,唯一不相衬的反而是过于浓艳的妆容和厚重的翟衣。
他踅身端来温水,拧好帕子递给她。
阮音愣了一瞬,乖乖地接过帕子擦洗,又怕容妈妈躲在门外偷听,怪她没有规矩,于是匆匆挽起袖子,掬起水往脸上泼,下手也搓得极狠,等用帕子搵干脸时,嫩·白的肤色已被她蹂·躏出了淡淡的红痕。
他被她略显鲁莽的动作惊呆了,愣在那里不说话。
她这才小声道,“世子不该侍奉我,是我要侍奉世子才是。”
这是临出门前,曾夫人特地交代的,诚然她内心并不愿给男人当牛做马,可毕竟凭她的能力,不足以和巧于心计的嫡母抗衡,人要懂得审时度势,当得了缩头乌龟,才能有柳暗花明的一天。
鹤辞眉心紧了一下,这才和声道,“你我是夫妻,关起门来,哪有那么多规矩?”
“世子说得是。”
“妤娘。”他猝不及防地转过头来,上半身也略朝她倾斜,炯炯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网凝住了她,令她呼吸暂歇。
她抬起乌黑的瞳仁,也定定地打量着他,真是个俊朗的男子,一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仿佛含着暖玉,眸光柔和而专注,即便是这般近的距离,也不显冒犯。
半晌,她咽了咽口水。
古人说的食色性也,在这一刻真是格外贴切。
但她清楚,他是自己的姐夫,倘若被一点美色而动摇了意志,那可真是恬不知耻了。
想到此处,她的身子缓缓后仰,试图拉开一点距离。
她对他的抗拒简直就是印在脑门上,他的眸色黯了下来,也直起身道,“以后直呼我表字君拂或叫我夫君吧,天色已晚,早些歇息。”
阮音礼尚往来地往床上一比,“那您先请。”
他错愕地看了她一眼,见她绷着身子坐得笔直,毫无要躺下的意思。
“娘子先躺进里侧吧。”
阮音身姿更板正了些,嗫嚅道,“还是您先吧。”
他无奈,只能褪了靴子,和衣躺在床外侧,外间的龙凤烛还明晃晃的,映得眼皮刺痛,他随意抬了臂掩住了视线,整个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连呼吸都浅得几乎看不出起伏。
她紧张地吸了口气,望着他的身影踌躇起来。
见他的胳膊横在眼皮上,猜测屋里太过亮堂而睡得不舒服,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外间去,鼓足了气凑近那对龙凤烛,正要吹灭时,只听他慵懒的声线飘来,“别熄,不吉利。”
吓得她把那口气吸回腹中,烛光被紊乱的气息狠狠一晃,好在不过刹那又重新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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