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松院。
阮音过来时,睿王妃还在喝着黑黢黢的汤药,一见她便捺下了嘴角。
阮音知道婆母不喜她,她倒也看得开,只要两厢能做到表面平和,不理解但尊重便是了。
睿王妃的头风是老毛病了,今早过来请安的时候还好好的呢,怎么一晌午就成这样了,若是知道她身体抱恙,她也不会掐着这个时候赴宴了。
于是挪了过去,主动接过茴香手上的八宝盒子,在她喝完药时递上一枚蜜饯道,“儿媳不知母亲身体抱恙,未能侍疾,实在是儿媳的错,您快吃颗蜜饯淡淡口吧。”
睿王妃看她一脸真挚的模样,积在胸口的郁气也无处抒发了。
身为长辈,自是不能落得个刁难儿媳的坏名声,既然她已认了错,她也便接过蜜饯含入口中。
抿了抿,清甜的蜜汁冲淡了满嘴的苦涩,沉郁的心底也总算拨开了一丝光,她装做毫无芥蒂问,“今日是赴太师夫人的生辰宴?宴上女宾有多少?”
“是,统共五桌人,少说也有四十几吧。”
“哦……”睿王妃点头,她自幼天资愚笨,不擅交际,年轻时倒也有不少贵夫人给她下帖子邀她赴宴,她每次都推却了,久而久之,便没有人给她下帖子了。
她贫瘠的想象力几乎无法想出那场面,便问她,“你来建京也还不到三个月,宴上可有处得来的女客?”
阮音便向她娓娓道来,只忽略了骆夫人和李屏不提。
见她游刃有余的样子,睿王妃不禁心头一酸。
没错,她嫉妒她。
说来可笑,她嫉妒这个侄孙女。
二十多年前,她嫁入王府时,周家已然式微,她不过是用了手段,才高攀了这门亲事。然而成了王妃,并不见得快活。
婆母精明,只要有她在,她便永远也出不了头,而她的夫婿,也一心系在别人身上,她只能咬碎了牙齿踽踽独行。
阮家费尽心思与王府结为连理,令她不由得想起当初的自己。
可阮妤终究不是她,甫入门,便俘获了婆母的心,她也是个人,又怎会忍受自己一次次在晚辈面前扫脸?
她积攒了多年的敢怒不敢言,终于像开闸的洪水般爆发。
阮音又说,“对了,太师夫人还让我代为问候母亲呢,她说她原本也想给您下帖子,只是想到您素来喜静,不敢叨扰,说下回再亲自拜访您呢。”
这话并没有给睿王妃带来宽慰,谁都知道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而已。
她点点头,笑却不达眼底,把话题引到别处来,“先不说这些了,鹤辞也多少日未归家了,不是我说你,你们可是新婚燕尔,你也没关心关心,莫非赴宴还来得重要些?”
这话说重了,阮音一阵惶恐,忙垂下头道,“儿媳知道夫君近来忙碌,他那日离开前便交代过,若发生了什么大事,尽可去衙门里找他,我想着家里一切平安,便不敢扰了他公干……”
后宅里能有什么大事,无非就是怕她们婆媳不睦,老娘欺负新妇罢了。
他在她膝下这么多年,她还不懂他的性情吗?
他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
她的心犹如掉入冰窟里,嘴唇一抽道,“那也不是如此,他不愿麻烦你,你却不能不关怀他,这是为人妻的本分。”
阮音更加低眉顺眼起来,“儿媳明白。”
睿王妃揉了揉太阳穴道,“你去看看他吧,天气暑热,刚好昨日有人送了筐荔枝来,你拿上一些给他送去。”
“是,”阮音摸不透她的想法,她总以为她对她的儿子并不关心,如今看来,好像也并非如此,她沉吟着又续道,“母亲牵挂他,儿媳也会一并向他转达。”
睿王妃眉骨微动,不置可否,只吩咐道,“茴香,给妤娘多装一些。”
从瑞松院出来时,影子在身后拉得老长,已快到申时,建京没有宵禁,一来一回也赶得上回来用暮食。
她回屋给他多拿了两套换洗的衣裳,一些熏蚊的艾条等等,这才登车前去。
一路上,她还想着骆夫人母女的谈话,思忖须臾,还是决定对他坦诚相告。
成婚数月以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到他的衙署里,门外的衙役不认得她,问她找谁。
她抿抿唇道,“我来探望我夫君……鹤辞。”
衙役听她提起鹤辞的大名,瞳仁颤了颤,这才赶紧哈腰道,“原来是世子妃,是小的失礼了,您先稍等一会,小的这就跟世子说一声。”
“劳烦你。”
衙役见她虽有天人之姿,性情却温和,忙道,“不劳烦什么,天气炎热,世子妃坐了一路车,才是辛苦。”
说道便拔腿往里跑了。
未几,却是鹤辞亲自出来了,他还是那袭青袍,肩背笔直,芝兰玉树。
“妤娘怎么来了?”他边说边走了过来,自然而然地朝她伸出手。
阮音甫一抬眼,便撞上他深如寒潭的眼神,心头霎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慌得她立马低下头,却是对上那双摊开在她眼前的手。
那双手修长如玉,骨节分明,是一双极好看的手。
她犹豫了下,到底将手放入他掌心。
他握住了她,温暖干燥的掌心将她包裹住,心头的彷徨也在这一刹安定了下来。
经过大门,方才那个衙役见他们携手同进,一时看得发怔。
“李辉,”鹤辞转过首,目光定在他脸上,顿了顿才道,“院子里的落叶,扫一扫。”
李辉一下子醒过神来,忙不迭拿起扫把踅了出去。
阮音见那个衙役溜得飞快,再望向他紧绷的腮帮,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
没想到他在衙署里又是另一番面孔。
他径自将她带到自己办公的偏房,请她落座。
偏房不大,格局却方正,只有简单的几样陈设,临窗的一面靠着一张书案,案上叠满了厚厚的两沓卷宗。
旁边有对太师椅和书橱,再后面便是一扇半人高的屏风,依稀还能见到屏风后的罗汉榻,仅此而已。
在见到屏风上还随意搭了件天青色的道袍,她这才意识到,原来这几日他一直是在那张罗汉塌上就寝的。
他那么高的人,腿能伸得直吗?她怔怔地想。
他生起炉子,正打算沏茶,她却让绮萝递上一小篮的荔枝道,“天气热,还是吃点荔枝吧,用冰湃过的,冰冰凉凉更解暑。”
“好。”他的眼神像是黏在她身上。
新婚小别,他才知道自己已习惯闻着她的味道入眠,衙署里的罗汉塌**的,只有梨花木的香气。
他几夜里都没睡好,加上近来的连轴转,筋骨都是酸乏的。
直到在这刻见到她,疲惫的精神也瞬间得到了缓解。
绮萝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流连了一会,知道自己这会不适合在他们跟前点眼了,便悄悄退了出去。
阮音被他看得脸颊一热,这才说,“是母亲让我拿些过来给你吃的,她是关心你。”
原来如此。
他的眼神登时黯了下来,卷起袖子洗净了手,这才剥起荔枝壳来。
阮音并未觉察到他情绪的变化,目光在屋内睃了一圈道,“夜里可有蚊子?我带了艾条,要是有蚊虫可以熏一熏,还有这两件换洗的衣物也给你拿来了,以备不时之需。”
她说着将手中的包袱解开了,捧着衣物和艾条道,“这些要放哪里?”
“落了夜是有些蚊虫,”他腾不出手,便指着屏风道,“你先放屏风后那张榻上吧,晚些我再自己弄。”
她便走了过去,将衣物搁在榻沿上。
榻上拾掇得十分整洁,被子叠成方正的形状,上面叠着枕头。
奇怪的是,枕头底下露出了一抹丁香色,看那面料和颜色,应当是女子之物。
她脑中霎时嗡了一声。
她屏住呼吸,一点点抽出了那抹颜色。
直到那条手帕完完整整地呈现在她眼前,她却看傻了眼。
手帕的角落绣着一株紫藤,深浅不一的紫色密密匝匝地垂了下来,针脚精细,颇为巧思。
却不是她的帕子。
她的手轻颤了一下,回过头,他已站在屏风边上,白皙的脸上罕见地露出可疑的薄绯。
她抓住了帕子,脑子一片空白。
他开口解释道,“对不起,妤娘,我……我不该对你隐瞒。”
她只看见他翕动的嘴,却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你是欠我一句解释。”她不知不觉将手帕拧成了麻花。
他不知道她脸上为何凝了霜,只好老实交代,“那日我去青源,虽来不及与你说上话,却无意拣了你落下的帕子,原本该物归原主,可鬼使神差地,我留下了它。”
偷鸡摸狗,并非君子所为。他提起这些,脸上还有羞惭之色。
他又继续解释,“后来我便一直将它锁在衣箱,直到那日拿衣裳时,才发现了的。”
阮音面色稍缓,心头却仍是蒙着一层淡淡的灰。
她体贴地将帕子叠好,重新塞入他枕下,弯唇道,“原来如此,这也算不上什么事。”
妤娘就是有这种本事,即便是在人生命中匆匆留下一个剪影,也会让人欲罢不能。
而她虽日夜陪伴在他身侧,可他所有的温柔,却是趋于他对她美好的想象。
那可是妤娘啊,他对她一见钟情,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麻木地想。
两人回到太师椅上落座,他见她眉宇间还笼着一层阴翳,便将剥好壳的荔枝先递给了她,“你先尝尝。”
她正要伸手接过,他却抬高了臂道,“别脏了手,直接吃吧。”
她垂眸见到他已经伸到她嘴边的手,晶莹剔透的果肉便凑到她嘴边。
她无奈,只能低头咬了一口,丰盈的汁水一挤压便淌了他满手,她有些不好意思,只好囫囵将剩下的一半叼进嘴里,慢慢咀嚼着。
“甜不甜?”
她点点头,将果核吐出,这才道,“你也吃吧,衙署苦热,可不比家里,这些天你都吃的什么饭菜?”
“午晌膳堂有开火,早上嚒,我通常去桥对面那家吃羊肉馎托,暮食……”他一面剥壳,一面向她娓娓道来。
两人坐了半晌,窗外的云翳渐涌,方才还碧蓝的天,不知怎的变得阴沉沉的了,她起身道,“看样子要下雨了,我得赶紧回去,你不忙了就回家里——”
“来”字还没说出口,头顶便炸起一个惊雷,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倾盆的大雨也瞬间而下。
“看来是老天留人。”他笑了笑,盥了手,才走过去掩上窗,再踅身掌起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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