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怿问叶秋：“你想吃什么？”
她说了个饭店的名字。
莫怿笑问：“你也喜欢吃那家吗？”
叶秋扬了扬唇角，垂首说：“已经很久没吃过了，今天突然想起来。”
那是当地还算出名的一家店，做家常菜起家，特色菜肴是一道花雕醉鸡。
因为味道好，价格实惠，用材新鲜，所以多年来生意红火。
接二连三地开了三四家分店，听说新店已经筹备到了外地。
叶秋从前就爱和方释然去吃。
在那家店首店刚开业的时候，常常光顾。
最早的那家店，开在方释然家附近，是一间小小的门面房。
后来生意做大了，老板也没抛弃最初发家的地方，把隔壁三家店铺，还有二楼的商铺一并租了下来，装修之后成了总店。
叶秋只在一间门面房大小的时候去过。
因为店铺在扩张装修的时候，她就失去了他。
*
多年前，方释然家和曹桂花家住在同一个单元楼里。
那个小区始建于**十年代，是多期开发的一批楼房。
早年间，小区的命名方式往往与年代的特性有关。
八十年代时，很多小区以道路命名，如黄山路、光华街。
或是用大院和宿舍，如市政大院、海关宿舍。
一个便于记忆和寻找，一个反应了当时住宅分配的性质。
而到了九十年代的福利房时代，则流行以“村”来命名，如团结村、北梗新村。
曹桂花家的小区，便取“新村”。
那“新村”很大，板塔结合的多层步梯住宅，林林总总加在一起，一共有七十多栋，每栋至少三四个单元。
人数之多，确实与“村”无异。
“新村”的一边紧挨着一条穿过城市的老旧铁路。
那条铁轨非主干道，经年下来早已废弃，只偶尔有几辆运货的列车缓慢地驶过，带起尘土飞扬。
读小学时，叶秋经常去曹桂花家。
因为她的小学就在那“新村”的一角。
从她家沿着铁路走到“新村”，再穿过整个“新村”，便能到达学校。
每天中午放学时，叶秋会去曹桂花家吃午饭。
她家里的运气似乎不太好。
父母下岗，学历都不高，且没什么本事，更没有厉害的人来帮衬，只能打工勉强维持生计。
他们工作很忙，常常顾不上照看叶秋。
年幼时的叶秋会被他们反锁在家里，一个人不知怎的，或是对着布娃娃自言自语，或是看着对面楼房墙壁上的藤蔓慢慢攀爬，过上一天又一天。
到了读书的年纪，她被分配在了“新村”里的那所小学。
那个年代，小饭桌还没有流行起来。
李亚美给曹桂花交伙食费，一个月四五百块，每天帮忙接孩子，管中午和晚上一顿饭。
两家其实离得不算远。
但顺着长长的铁轨，成年人要走上二十多分钟，遑论孩子。
铁轨旁是自建房，有小小的院子，院里拴着看门的大黄狗，很凶。
有人家沿着铁轨辟出一块又一块的不规整田地，种着碧绿的青菜豌豆，还有辣椒茄子，路过时，会觉得臭哄哄的，不知用什么施的肥。
某次晚上，李亚美去曹桂花家接叶秋，两人在厨房，似乎起了什么口角。
叶秋听不太清她们在吵什么，似乎和她在省会工作的漂亮小姨有关。
曹桂花说：“不都怪她以前乱搞吗？不然怎么会现在都没有孩子！”
李亚美呵斥她：“你小点声！别给孩子听见！”
曹桂花压低了声音，语气不善：“她不就有两个臭钱么！没有孩子，她要钱有什么用！”
李亚美说：“好了好了，别说了。”
曹桂花的言辞阴阳怪气：“就她是你亲妹妹，我不是你亲姐姐，我们不是一个爹生的，所以不亲，我懂！”
李亚美很生气：“别讲了！我带小秋回家了。”
她气冲冲地回到客厅时，叶秋正在埋头整理书包。
第二天的中午，没有人去接叶秋放学。
小小的叶秋站在学校门口踌躇了很久，看着住得远的同学一个个被家长接走，住得近的步行回家。
于是，她也决定步行回家。
她要回自己家。
叶秋喜欢不能经常见面的小姨李季美。
她不喜欢碎嘴的曹桂花，因为除了碎嘴，曹桂花还经常对她说李季美的坏话。
小小的步伐在铁轨上慢慢走着，路过菜地时，便捂着口鼻飞快跑上几步。
那次，叶秋看见了方释然——曹桂花口中的小傻子。
叶秋觉得他确实傻，因为他蹲在那臭哄哄的菜地旁，看地里的小番茄。
一旁陪着方释然的，是他的妈妈，很温柔的样子。
方释然开口，说话时像是机器人，没有感情的念白：“妈妈，这个红的，有毒吗？”
方妈妈笑说：“没有，你爱吃的番茄炒蛋就是这个做的。”
方释然问：“辣椒也是红的，吃了舌头会痛，妈妈，番茄为什么不会？”
方妈妈很有耐心：“因为辣椒是辣的，番茄是甜的。”
方释然停了停，说：“妈妈，我喜欢吃甜的，我要吃奶油蛋糕。”
叶秋走远了，没能听见方妈妈怎么回应的他。
那天中午，她走回家后，遇见了午休结束，刚要出门上班的叶钟华。
叶钟华很惊讶：“你怎么自己走回来了？”
叶秋说：“没有人去接我。”
叶钟华说：“没有人接你，你就自己去姨妈家呀，不是比回来要快吗？”
叶秋没有做声，她没有告诉他们，自己走回家的原因。
那时，她二年级。
往后的几年，她不用大人接送了，但也一直在曹桂花家里吃饭，直到上了初中。
那六年，叶秋上下楼时，偶遇过方释然无数回。
两家离得很近，方释然家在三楼，曹桂花家在四楼。
那是那种旧式的步梯房，楼梯转角的外墙壁砌着一块块粗糙但漂亮的花格砖，安全美观，亦透光。
曹桂花跟隔壁邻居聊天时说起方释然：“那个小傻子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就别霍霍人家小姑娘了，还要搭上别人一辈子。”
邻居大妈笑着，言语没曹桂花那么刻薄，只说：“他家条件不错，治疗也早，现在走在大街上看，就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帅小伙，压根看不出有自闭症。”
曹桂花不屑，眼珠子翻起，露出点下眼白，声音尖利：“看脸能当饭吃啊？条件再不错也迟早被这个病给败完，精神病哎！谁知道会不会有遗传！”
叶秋当时陪曹桂花一起去买菜回来，手里提着一兜子鸡蛋，站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转角处。
光线穿透花格砖，在水泥台阶上落下层层影子。
她低头往楼下看，思考隔着一层楼的距离，姨妈她们闲话的声音会不会被传到三楼去。
曹桂花和邻居聊完，叫她：“小秋，别发呆！进屋来，小心磕了鸡蛋！”
叶秋正真和方释然产生交际，是初三结束的那年暑假。
她早就不用经常去曹桂花家了。
但那“新村”里有个很大的游泳馆，露天的。
说那是游泳馆其实不太全面，因为那地方冬天做澡堂子，夏天才开放泳池。
叶秋想学游泳，她磨了李亚美很久，总算同意让她去游泳馆里学游泳。
报的是团体课，一个教练带十来个人。
上课之前，李亚美跟她说：“你要好好学，我跟你爸赚钱都不容易，这学费那么贵，学不好都对不起我们。”
叶秋早已听烂了她这套说辞，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然后点点头。
她的泳衣是李亚美带她去批发市场上买的，让她在便宜的那堆里选。
可叶秋喜欢隔壁墙上挂着的分体款式，有小裙子，还有件小罩衫。
看上的那件贵。
李亚美说：“你学个游泳，穿那么好看做什么？就买连体的！不然你别学了。”
而李亚美说的连体的，是竞速的款式，背心和三角裆，很暴露。
况且，便宜货的裁剪不合体，穿上身后说不出的别扭。
青春期的女孩子开始发育，胸脯鼓鼓，这样紧身又暴露的泳衣裹在身上，叶秋很不适应。
但她没办法，只能努力让自己适应这泳衣。
那件泳衣是苹果的青色。
叶秋很不喜欢。
那是她尚未成熟的时期，懵懂与酸涩，也无力反抗。
就像她不喜欢吃苹果，李亚美却一直逼着她吃，那丰沛的汁水流在手心里，是黏腻的，明明是清新的香气，却让人觉得无聊透顶。
叶秋穿着那件泳衣上课，第一节课便遇见了方释然。
他也上游泳课，由他爸爸陪着，与叶秋不同，方释然家请的是一对一的私教。
方释然似乎很惜命。
叶秋潜下水好几回，上来换气时听见他问他爸爸：“爸爸，我不小心喝了泳池里的水，会不会死掉呀？”
方爸爸问：“为什么会死掉？”
方释然说：“泳池的水有化学物质，有毒，会不会毒死我啊？爸爸。”
方爸爸认真回答他：“不会。”
叶秋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害怕自己的笑被他们看见，以为她在嘲笑他们。
第二次游泳课，是方妈妈陪着方释然来的。
叶秋已经能在水里很自如地漂浮了，她是他们团体课里进展最快的那个，可能算是有天赋。
而方释然一筹莫展，他连憋气都做不好。
叶秋坐在池边，脚踢着水，偷偷观察旁边的方释然下水憋气。
他不知怎的，被水的惯性拍到她旁边，猛地窜出水面，面红耳赤的样子，慌乱地问：“我死了吗？”
离他最近的人是叶秋。
她有些错愕，也有些好笑，摇了摇头，告诉他：“活着呢。”
从那次开始，他们算正式认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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