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琉璃·第四折(完)

方濯睡了一整天,醒时有些恍如隔世,想坐起来却被胸口的痛感阻止。他被炎烁刺了一刀,后来炎烁是不是说要走?想到这,方濯挣扎着坐起,想找到炎烁问个清楚。他不信炎烁真的算计他,不然这一刀,他早就没命了。

炎烁看到方濯坐起来说道:“你的伤需要静养。”

方濯听到炎烁的声音下意识地笑起来,看向对方的位置,满是欢喜地说:“严硕!你果然没有骗我!”

炎烁看见方濯的笑容,一时有些犹豫是不是该把话说开。方濯对他的信任几乎是毫无来由,只是源自“喜欢”,不论他说什么,方濯都会毫不迟疑地接受。可一旦霍恩发现方濯还活着,即使不考虑他自己的结局,方濯也一定活不了。

炎烁坐到方濯的床边,认真地看着对方的眼睛,平铺直叙地开始讲故事:“我本名阿斯拉·查拉图,自幼与霍恩少主一同长大。十岁时,霍拉桑内乱,卡尔帕帮助我们出逃,就是这院子的主人。他逃进安西四镇后便将我们抛弃,自己带着财宝以卢姓商人的身份苟活。彼时我们为农户收留,但并不只有我与少主二人,我们商量后,便将少主留下,其余人各寻出路。后来机缘巧合,我成为衍天宗弟子,为自己取名炎烁,炎为火,烁为星。”

方濯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只是木然地接受对方抛出的话。

“我们信奉琐罗亚斯德教派,在这里被称为祆教,所以在衍天宗时,我从不学习推衍之术。那几年很是平静,直到少主找到我。我们不能允许□□人侵占故土,我们必须要回去。”炎烁稍稍垂眼,不再直视方濯的眼睛,“吐蕃对西域是一大威胁,霍拉桑也很近,同样受到威胁。我们需要安西四镇的帮助,但并不需要真的与唐廷合作。琉璃灯是琐罗亚斯德教的圣物,带回去有利于我们团结教众。”

炎烁停顿下来,似乎有些不想继续说,却还是平铺直叙地继续讲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有了一个计划。我们的人会冒充番僧刺杀于阗王妃嫁祸给吐蕃,接着需要一位‘唐廷使者’来让于阗国君因担心无法向唐廷交代而听信我的话草草了事。如此一来,我们会得到于阗的帮助,而于阗以为唐廷知道此事,以后若有事发,只会令唐廷猜忌于阗。而有了于阗的帮助,余下三镇也很容易合作。同时因为于阗王妃死于‘吐蕃’之手,吐蕃与唐廷之间的征战不会止息,我们返回霍拉桑,便不会有来自东方的任何威胁。”

“而你就是我需要的那位‘唐廷使者’。我在播仙镇亮出仿制的琉璃灯便是为了寻找一个能认出宫廷器具的人。一同去盗取圣物,‘巧遇’被刺杀的王妃,会引出接下来的计划,也能让你同意为我做事。”

方濯已经听傻了。自问在江湖漂泊七八年,见过的人世冷暖不算少,虽然算不上聪明,却也自认不是蠢人。方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被人利用做这些事,甚至他丝毫没有察觉到。

虚弱的身体经不起久坐,方濯胸口钻心的疼,表情更是扭曲,支撑不住向一边倒下去。

炎烁没有看到方濯的异常,便没能第一时间接住对方。察觉到时,方濯已经蜷缩在床上不停颤抖。

炎烁忙上前有些手足无措地问:“是伤口在疼吗?”

方濯双目紧闭,蜷缩着将脸埋进被子里,只觉得心口阵阵凉意,不想回答炎烁的话。

炎烁又问一遍,试着帮方濯躺好,却都没能得到回应。他学过的那些堪舆术数根本帮不上忙,只好沉默着坐在一边。

方濯有点想哭,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胸口的刀伤,他只是觉得很难过,眼睛很干,却流不出一滴泪。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遇到这样的事。他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那样漂亮的眼睛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炎烁不说话,也没有离开任由方濯一人在这里,只是默默地关注着他,看他的颤抖逐渐平息下来,仍蜷缩得犹如煮熟的虾子一般。听到微弱平稳的呼吸声,炎烁这才上去将方濯恢复平躺的姿势,拉过被子盖好,仔细掖好被角。

炎烁走到院子里放出一只符纸做的纸鹤,他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何况他也不能永远陪着方濯。

“噗”地一声,是弩箭射进肉里的声音。

炎烁蹙眉,他昨天将院中的幻阵机关全部摸索一遍,恢复了被破坏的部分,以防万一也做了一些自己的修改。如今有人闯进了院子,并且踩中了机关,会是什么人呢?

炎烁不放心方濯,捏诀甩出一只纸人役使,借助役使的眼睛观察院中情况。

然而院子里很安静,除了大门被触发的机关附近的几点血迹和敞开未关的大门,没有任何异常。

莫非有贼?炎烁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但卡尔帕在这里十几年,若是有贼,早也该领教过院子的厉害。这么说,是来找人的?难道真被他说中了?

炎烁不敢怠慢,立刻去修复了机关又将大门关好,留在方濯屋内整夜未眠。

方濯再醒时,没有挣扎着起身,余光瞥见炎烁在屋里也没有说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认识的是谁,直到昨天,他还以为对方的名字是“严硕”。

从一开始,他就没有真的认识过他。

从一开始,他们的相识就是建立在虚妄之上。

多讽刺啊。只是因为一双漂亮的眼睛,他就忽视了一切。

“查拉图对吗?”方濯的声音轻得像是会散开,“不杀我,是想要我做什么?”

炎烁蹙眉,莫名地心烦:“叫我炎烁。”

知道方濯醒了,炎烁从桌边取了个杯子走到床边坐下,看向方濯时,后者没有移开视线。炎烁注意到方濯眼神中已经没有痴恋的情愫,而是空洞无神的犹如深渊一般的眼睛。

炎烁觉得自己落进了深渊,心脏骤然有些抽痛感。

“把这个喝了,对你的伤有好处。”炎烁将杯子递到方濯面前。

方濯还躺着,没有接也没有张嘴,只是将盯着炎烁的脸,等一个可能会将他撕碎的答案。

“我不想要你做什么。”炎烁明显看到方濯眼中怀疑的光,“非要说的话,我想要你活下去。”

方濯嗤笑,并不信炎烁的话。他曾经无条件的盲目的信任眼前的人,然而这个男人亲手刺了自己一刀,亲口承认了一直以来的利用。他不敢,也不愿再相信这个人。

“现在我要你把这个喝掉。”炎烁知道自己失去了方濯的信任,索性用命令激对方喝药。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方濯现在身体不佳,绝不会乖乖跟他好好说话。

方濯赌气似的喝了药,很快便沉沉睡去。

炎烁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虽然每每看到方濯的状态心中总是有些难过,却并不纠结于那奇怪的感觉。

方濯不愿开口,炎烁也只是每天给他送去食水与药物。

如此又过了五天,忽然有人叩响院门。

“师姐。”炎烁看着面前的女人打声招呼。

“说吧,找我来干什么?”

炎烁将近来发生的事大致说了,末了带着女人到方濯的门口,说道:“方濯虽未伤及要害,但毕竟有伤。由此到蓬莱路途遥远,他一人恐怕连长安城都走不到。烦请师姐帮我送他回去,这盏灯算作报酬。”

“就知道你们没有好结果。你喜欢他吧,这可是你第一个没有杀的人。”女人回忆着,语气里没有揶揄反而有些感叹,“也罢,你这琉璃灯可少见的很,我本也要去游历,不算亏。”

炎烁转身推门,虽然面色如常,内心却波涛翻涌。方濯的确是这些年来,唯一一个他该杀却没杀的人。

可惜,他不能喜欢。

屋内的方濯仍睡着。炎烁想着,这次分别便是永诀了,只是多看他一会而已。

方濯的脸色好了许多,睡得很平静。炎烁伸手抓方濯露在外面的手腕,触感微凉,手上一层薄茧,与寻常习武之人的手无甚区别。

炎烁看着,低头亲吻方濯的手心,没有多余动作,只是将唇轻轻贴在手心的位置,很快又离开。仔细将方濯的手腕放进被子里,看到一边散乱的衣袍。

是为了给方濯治伤被他撕开的衣袍。得为方濯换身衣服,炎烁这样想着,将破损的衣服一并带走。

屋门闭合的轻响像是惊醒了方濯。

抽手出来盯着手心,方濯看得出神,眼睛有些酸。这又是为了什么呢?他在心中不停地问着,只是永远得不到答案。

第二天,方濯便与炎烁的师姐一同离开,对炎烁的安排没有丝毫异议,甚至没有与炎烁说一个字。

“查拉图,如果你还完好无损,或许我能做的更多。”霍恩很是感慨,“这十年,虽然霍拉桑很宁静,但那些讨厌的□□人还在这里,而琐罗亚斯德碎了。”

炎烁穿着波斯制式的长袍,双眼却缠着一层鲛绡。听到霍恩的话,知道不是责难,回答道:“虽然将光明留在于阗,但很值得。若非如此,我们也不会知道霍拉桑中竟有那么多□□安插的暗桩。”

“可惜了你的眼睛。”

“查拉图认为值得。”

“义父,云姨说要借那盏琉璃灯一用。”

“让她拿去吧,不必还了,那东西原本就不属于我。”方濯背对着男孩回答,却低头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男孩虽然疑惑却没敢多问,应了一声,将方濯身侧柜架上的琉璃灯拿走,径直离开房间。

十年了,方濯想着。当时炎烁的师姐把灯交给他时说什么来着?好像是“这东西你留个念想吧,我自己的比它好用不知道多少倍”。他记得语气很是嫌弃。

留个念想,什么念想呢?当时怎么脑子一热接了呢?摆了十年,一共也没想过那人几次,日子不也还是照样过?

也好,往后更是不用想了。十年了,本就不会有什么故事,如今连所谓的念想也不在了,应该很快就会忘了。

“义父,云姨已经走了。”

“我知道了。”

“义父,云姨说该给我改名字了。”男孩似有犹豫,还是补充说,“可以不改吗?我很喜欢‘方烁’。”

“不必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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