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召忱避开掉落的墙片,但边缘的锋锐还是划破他的脸庞。长腿侧踢在李长司腹部,伴随咬牙切齿的低骂,李长司被踢推到窗棂边,上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紧接后背凉了半分,消失了有一会儿的台闻磔从下往上,手掌灌满灵力,是真难缠......李长司一手对上檀召忱,插在墙上的宝刀使出,擦过两道身影,直逼台闻磔。
意料之中。
台闻磔连躲都没躲,任凭刀刺进左肩骨,右手拽住他的衣领,把他向下拖。
“前途无量啊……”李长司从乌颜阁窗户边坠下,和半空的台闻磔有短暂的相视,他和台闻磔那寡淡、泰然的目光交错,真是古井无波。
说不喜欢是假的。
李长司很久没在年轻一辈上看到这种低调沉着又实力非凡的世家公子了。
但有软肋。
他丝毫不掩饰其中的赞赏与警告,“别跟着姓檀的犯病,他心里没数你也没数吗,你今晚做的已经够多了。”
接着毫不客气的捅了台闻磔一刀。
原本以为自己会落地,但充满腥燥的雨水浸湿了衣衫,暴雨重重地穿透水面,砸在李长司身上。
他被更咸的河水包裹,胸口紧绷的沉闷,肌肉传来抽筋的痉挛,肺部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空,李长司本能的张口呼吸,但鼻腔却盖上细微的钝痛。
有什么在往下拉他。
速度很快。
他以为会听见心脏求生的剧烈跳动声,可耳边只有无边河水向上冒泡的咕噜声,急剧猛烈。
胸前应该是压入了水,和冰凉的河水掺在一起,竟是唯一的暖处。
视线边缘渐渐黑了,正上方有若隐若现的光影,他眨眨眼睛,从来没觉得水可以这么沉重,大脑严重窒息缺氧,挣扎的手臂根本划不动深水。
最后,在完全黑的眼前,闻到一丝甜腻的铁锈味儿......
偌大的水里,只有一个弱小的人。
纵使漂泊半生,试问哪一个拿刀的人不把生死置于脑后,他以为,为信仰、为公正、为百姓,哪怕为衙门的惊堂木,死都是无可厚非,从容不迫的。
死得其所,那就够了。
但还是涌上一股难言,惊悚的恐惧感。
活活淹死,倒也谈不上一桩美事。
他模糊的想。
粗糙的皮肤皱紧,下沉的轨迹改变,骤然向上也在挤压着水流,乍凉的空气挤进胸腔,头和视线皆是模糊恍然的,大地歪扭颤动,他用力眨着眼睛,还没等好好吸一口气,急促的咳嗽迫使他将脑袋埋进臂弯,这下能听见心脏声了,一下又一下,激烈跳动,震如擂鼓。
他胸口起伏不定,然后仰面倒下,没在下雨了。
灰暗的天和地。
李长司闭上眼睛,隐藏起劫后余生的欣喜,也避开身边女人的目光。
他不说话,那女人也没打算开口。
“行了咱不闹了。”李长司败下阵来。
自己不过四十,没和别人结发,还不想和这活不死的妖耗到天荒地老。
李长司直起身子,大力晃晃脑袋。
女人的脸是重叠不清的,背着没出来的太阳。
“那什么,商量商量,把我送出去。”
真是悦耳的轻笑。
“李大人,你给我商量的余地了吗?”漼染眠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这不在商量嘛。”李长司抹了把脸,“我在这里,手无缚鸡之力,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都差点把我憋死了,气还没消呢?”
“......”漼染眠收起笑,半蹲在李长司身边,“你们人真的好有意思,明明知道自己死不了,却还要装作一副示弱无奈的样子,怎么,是很有把握骗到对手?让她觉得自己胜卷在握放松警惕吗?”
能看清脸了,这花魁当真是美人,一身红衣,心狠手辣。
“瞧瞧,这都骗不到你。”李长司遗憾的摇摇头,“不过这才哪儿跟哪儿啊,叫檀召忱那小混蛋,估计还得夹着嗓子作慵懒调调,多变态。”
“是吗,我倒觉得你不配叫他的名字。”
“......在你们姑娘眼里,他那么受欢迎吗?”
“他在男人眼里,也很受欢迎。”
“......”
李长司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跟你们说不明白。”
他抬头,自己坐在粗粝的沙子上,数不清的石头坚硬硌人,远处孤零零的长着几棵树,还有乱草丛生。
“嗯,风景不错,绿油油的。”
漼染眠站起来,扫过那极为旺盛的水草,“知道为什么吗?”
“哪儿敢知道啊。”
“你想知道吗?”
“哪儿敢不想啊。”
“有人在养着它们。”
“哦?我一直以为人养什么死什么。”
“嗯,所以人死了,草就生出来了。”
李长司表面镇定自如,“我没看到尸体。”
“为什么会看到?人死之后,其他还活着的人不都把他们埋在地底吗?落叶归根,人死也归大地。”
“那叫坟,堆成一个土啾啾。”
“哦。”
漼染眠似乎觉得有道理,她轻轻的说:“可洪涝太大了,把他们的坟都冲垮了。”
李长司还真不敢告诉她水是直接把人埋在地底的,压根儿就没坟。
“咳,”他吸吸鼻子,“你知道的这么清楚,你就是那进士的妹妹,这里就是晋阳山了?”
“不是,他妹妹投河了,被水淹死了。”
“......”
挺他妈诡异的。
“你们人是不是讲究什么‘命由天定’?说......人一出世,这一生的命数都定好了的,你瞧啊,哥哥没逃过那场暴雨,他也被水淹死了。”
“......”
天哪。
李长司捏捏鼻梁。
“所以,你变成了妹妹的样子,陪在她哥哥身边,你一直在模仿那个女娃娃?漼书朗的妹妹,漼染眠?”
乾震西北,坤守西南。两者互为天地,困顿八方。清明一脉,岁月不移,可唤青龙、白虎。
乾旺于秋,衰于冬,坤旺于四季,衰于秋。彼此相生,亘古奇正。
玩的好叫我靠!牛逼!
玩不好叫我靠,伴随着嗤笑,牛逼,沾着点嘲弄。
......玩的居中,就是托。
在破了几个窟窿的天罗地网下,倒在地上那几个,穿的像道士的人,就是李长司拜托他们来捉妖的。
外面没眼看,里面没脸看,李长司被花魁掐着脖子,狠狠的陷在地里,漼染眠手一点点收紧,“你更不配叫书朗哥哥的名字......李大人,你看啊。”
她捏着李长司的脖子,用力转到一边,看那片杂乱无章的草,“他们没有坟,是不是很可怜啊?你发发慈悲,留在这里,给他们修个坟,可好?”
李长司的脸涨红,“对了,还有我杀的那几个人,他们倒不可怜,他们该死,不过还像也心有不甘呢,你要不要,替他们替天行道,伸、张、正、义啊?”
一滴泪落在脸上,李长司费力睁眼,可看见的,却是萧瑟、泥泞的竹林。
李长司站起身,他摸着脖颈,环顾四周。
不过很快他顿住了,一个披麻戴孝,身穿一身粗布麻衣的男子走在前面。
肩塌地厉害。
一个二十岁的青年,脸色死灰,空洞占据了他的全身。与其说他在赶行,不如是双腿无意识地拖着他,走累了,走痛了,走麻了 。
还得背着他的箩筐,用硬麻编起来的,缠着几块洗得发白得布。
框子应该很重。
他尽力的驮着,但太重了,青年一头栽在地上。
一些零碎的东西铺了一地。
一只碗叽里咕噜滚到了李长司脚边,砰的一下,停住了。很老式的碗,浅浅的,边缘有几个磕碰。
煤油灯,一把锄头,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簑衣,黑不溜秋的铁环,皮筋断了的弹弓,一只胶鞋,粗短的麻绳......大大小小十几个物件,又破又旧。
那男子趴在地上,好半天不起身。
抽泣和呜咽从他身下传来,肩膀一耸一耸的,从抽噎到痛哭,由心碎到崩溃。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男子突然大吼,沙哑到失声。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他疯狂地捶地,正好捶在锄头的弯刃上,皮肉撕裂的痛楚是多么刻骨铭心。
他立刻不动了。
独自在地上埋着。
过了一会儿,笑声从同一个地方响起。他爬起来,大声笑着。
李长司看不太清他的脸。
男人晃晃悠悠的走几步,把箩筐扶起来,一件一件往里面拾着东西。
划伤的手缩在腹部,他笑得很明朗,很高昂,但叫人听了,却是那么难过。
鼻涕口水都流出来,他在捡着东西,没手擦。
东西也不多,一会儿就捡完了。
他在箩筐前转了几圈,实在没有什么可以放进去的了。
男人抬头看看远方,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李长司松了口气,他应该会继续往前走的吧,毕竟天都快黑了。
但是事与愿违,男人愣了一会儿,又开始笑,然后抬手,慢慢抚上自己的脸,呆呆地站着。
李长司突然不想看下去了。
明明泪水,口水,泥水满布的脸,却像百年不涨水的河,碰一下,分崩离析。
他开始轻轻打自己的脸,一下又一下,不轻不重。
但很快,他发了疯一般,用力扇自己巴掌,使劲儿扇,发了狠得扇。手上冒出的血粘在脸上,厚厚的一层。
他又笑,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笑。
嗓子干裂了,就开始干呕,可好几天没进油水,除了唾沫,什么都出不来。
针尖扎着手心,他倒在地上,胸口没什么起伏。
李长司背过身去,他实在是不想看了。
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蝶妖在男人身边蹲下,伸手在他脸上摸了摸,“好奇怪,为什么你不想活着了,但又不去死呢?”
好像每一只妖都这样,学着化作人的模样,但又有最原始的感知。
“因为我的家人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没用了。活着没什么用。但是......我还有家人活着,在等我,等我回去,砍柴......除草......给村里修条路,让更多的孩子出来,上学堂,念书......”
断断续续,又很连贯。
但妖好像听了什么好笑的事,于是她笑到:“你这人好奇怪啊,方才说自己家人都死了,现在为何又说他们活着?”
男人也笑了,他咧咧红肿的嘴,“我有好多家人啊。”
多到数不清。
竹子从中间断开,掉在地上的叶子被残风扫尽。
李长司听见空旷遥久的对话。
“你看,我现在也是你的家人了吗?”
“是啊,你是我妹妹。”
过了好久。
李长司猛然一惊,他抬头,在昏黄午后的隔间。
“漼……染、眠?”
“嗯,姑娘说自己没有名字,但又着实想要,那不妨唤做这个吧?”
“好啊,书朗哥哥说这个,那就这个喽。”
“......这是我妹妹的名字。”
漼染眠托腮,在一方小小的茶桌上,开心的笑。
“那你就是我的哥哥。”
干净体面的男子静坐在垫子上,穿得结实浑厚,“等有一天,我攒够了银子,一定一定为你和其他姑娘赎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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