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檀召忱朝那女子落座的方向打了个响指,“雪女,生于极寒之地,长于终年长雪。她们那里女子为尊,隔绝外世,几百年才下到人间一趟,凡尘不染,杂污莫近。”
他见台闻磔不说话,又想了想,“倒是和台姐姐的不周山很像。”
听到这句,台闻磔疲倦的神色消散,虽然还是冷着一张脸,但温柔漫上眼底,甚至连语调都轻了几分,“阿姐的山有四季。”
檀召忱抬头看了他一眼,眼晴弯起来,“嗯。”
水穷处陆陆续续来了许多客人,或多或少,都是想从这里打听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虽说是等故友,但桌子上能吃的东西都已经在锅里滚来滚去了,“唉,没想到这传说中的九鹿蛊这么厉害呢,居然连极寒之地的人都请下来了。”
檀召忱的嘴是没有一刻闲着的,“也不知道她们信了哪道。”
“别人的事你少管。”台闻磔撇了一眼檀召忱,淡淡的说。
“是吧?”檀召忱歪歪头,“那你干嘛一直看我身后呢,哎呀这不知道的,还当是你的哪位老相好~”
台闻磔这下连眉都懒得皱了,他右手扣住茶杯,“在我把这东西扔到你头上之前,你自己回头看看。”
檀召忱抵住了额头,很熟练的讨饶:“好的我马上回,那杯子挺值钱的,咱们可以先把它放下吗?”
说完,他迅速回头看了一下,虽然间隔较远,但比台闻磔还冷的那张脸让他印象深刻。
“嚯,那不是贺家小公子嘛,天哪天哪天哪,我记得他上次干完那个事儿后,要银子有银子要地位有地位,干嘛还要跟别人抢饭吃。”
檀召忱对那些死板的堂文课实在兴趣索然,有空就大摇大摆的走进澜水城,没空就黑灯瞎火的溜进澜水城。
他在清雨,烈阳下兜兜转转,近海远山,耳闻鹿鸣。
“嗯。”台闻磔又撇了他一眼,“我竟不知道你知道那件事,以前不该觉得你徒有其表。”
“嗯?”檀召忱很抱歉的一笑,“居然被你发现了,人家可是高官门第,我上次只听到那小孩子一言不合发疯灭了自己家门,该撕的撕该杀的杀,贺家上下百余人口死的整整齐齐,他爹尤为惨烈。”
檀召忱眯起眼睛,带着戏谑的说:“听说都跪下叫他爹了,被那小孩子一脚踹出十余丈,据说是当场毙命,但我看啊,依贺家小公子这种疯法,得留下慢慢磨。”
台闻磔默默的松开茶杯,“看出来你挺赞同。”
“不会,这换作是我…”檀召忱扬起一边眉毛,托腮细细观察台闻磔神情,然后低头收起笑,沉下眼神,学着台闻磔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砰!”
那只可怜的茶杯最终还是走完了它短暂的寿命。
“哇哦。”
檀召忱终是忍不住,看着支离破碎的茶杯尸体,他闭上眼睛,单手捂住脸,干净的嗓音笑的颤抖,“天哪…我们小磔啊。”
台闻磔懒得理他,沉声说道:“贺大人手握重权,在朝廷地位不低,特别是近几年,对朝廷的政令一直是敷衍了事,甚至有佣兵自重的倾向,特别是兰台,临照,安平城,千嶂关…”
台闻磔不仅很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不同于檀召忱活到现在最大的理想就是死皮赖脸拉着他闯江湖,他对很多事情的属于机关算计,尤其是对许多高官,朝臣。
“前些年北境连年大旱,草原凋蔽,牛马成冢,边关的女人小孩饿死了很多。胡人和沙关等外族受不了风沙侵袭,生存的本能压倒了盟约和对大峥的敬畏。
他们联合兵力,趁着妖族灵力枯竭,其他四族未成气候之际,捕训妖兽,奴役魔怪,突袭大峥边陲,争夺肥沃之地。但大峥强盛,除了兰宁城少天然水源,没有其他地方像北境那样断水断粮。
兰台谢将军防卫两余月,就瓦解了外族主力,他将俘虏的妖兽放归山林大泽,甚至理解那些袭击大峥的荒蛮人,给予他们粮食和衣物,更将老弱妇孺护送归乡,化干戈为玉帛。
他引水渠,修凿道,派耕者繁生其地,授储粮之法,赫免有罪之人充盈耕力,实属大将风范。”
檀召忱很认真的听着,在这段没有半个“贺”字的真情流露中时不时附和两声,见台闻磔稍停,他眨眨眼睛,“所以咱来龙交代完了,贺家的去脉呢?你就像老师念堂文一样,真不知道的还当是安平城的贺家扬了祖籍,毕恭毕敬的当外族人呢。”
台闻磔静了两秒,面不改色的转弯:“而和他一起防御的贺将军,和他做法完全相反。”
他似乎很是抵触,尽量简而意洁的做出对比,“圣上虽惜爱百姓,但也有拓展疆域的野心,愿意给他全力支持。没想到贺将军不上道,开始对朝廷装聋作哑,私藏兵力,把卫兰台,安平,和令人闻风丧胆的千嶂关。
谢将军忙碌在外,自然不能从内部瓦解,如果从外部强行攻击又不好给那些老将们交代。贺将军借了这么一个空,对外宣称休养生息,养老在家,实际不知道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台闻磔完全鄙视这种行为,“而现在,就在一夜之间,他年轻时流连花丛诞下的小儿子…”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意有所指的看了檀召忱一眼,“不知受了什么刺激,贺府上下血流成河,百鬼悲泣。”
他转头,将视线从檀召忱身上离开,掀了掀眼皮看着不远处的贺辙,“没想到他灵力如此强悍,今年弱冠,听说在贺府处境一直不好,娘亲曾是西域名动一时的美人,但十几年前贺将军与西域兵戎相见,偶然邂逅,将她抢过来作了妾室…”
他顿了顿,“贺夫人定是不能容忍,贺将军强娶过来之后也未对她生活有过过问。生下贺辙几年后便不堪折磨,悬梁自尽,而贺家小公子,不出意外的话,这十几年的处境应该是一直不好。”
“原来如此,”檀召忱了然的点点头,“明白了,总而言之,就贺将军啊,负朝负妻负卿,连亲生儿子十几年不过问几句。”
他嗤笑一声,“那就说的通了,小朋友干的挺漂亮,这样心被狗吃了的爹,要着让朝廷虎视眈眈,不要死了浪费土地。光着一道杀母之仇,就够他爹万劫难逃,啧啧。”
檀召忱直摇头,“何况十几年的折磨和煎熬呢,这下好了,这事儿要是传出来,他家大门口河桥下那块八百年的石头都得活过来拍手叫好。”
“嗯,所以贺家灭门这件事对贺家小公子和圣上来言也是好事,不仅顺理成章的除去危胁,还收回精兵,估计这事也不会严查到底,草草结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台闻磔略一沉思,“这几年圣上心腹已成,那些边陲老将大多告老还乡,就算再起战事,难以再上阵杀敌,空出的将位自然也不能让十六岁的小公子继承,这次也就顺水推舟,盖棺‘命运多舛,家仇难定’。看贺小公子年纪尚小,生于苦难,又天赋异禀,应该不会过于苟责。”
“唉~谁知道呢,帝王多疑又无情,保不准忌惮这小崽子狼子野心,恐怕养虎为患,巴不得以弑父之名给贺家连根拔起,斩草除根呢。”
檀召忱的大逆不道被台闻磔一记冷眼蹬回去,“咳,这…两成吧。当朝圣上年少登基,以安民之道深得载舟,虽说近些年也安享福禄,疏乎朝政,但也没做什么出格之事。这小孩身世又那么凄惨,说不定带回去认个皇外孙,给小孩儿感动的哗哗掉眼泪,日后成左膀右臂,既做了样子又给了面子,何乐而不为呢。”
“嗯,虽说朝廷不理人间之外,但江湖路远,山林鸟众,说话还是小心为…”
话尾未落,台闻磔突然抬头,伸手向前在檀召忱肩上猛得推了一把,而此时,本来站着坐着都没什么正形的檀召忱眼神凌厉,也同时出手,借力后推台闻磔的左肩。
尖锐的刀刃划破虚空,顺着他俩刚坐的方向直飞而去,刃尖在水穷处的栈壁上留下两道锋利的印记,又在空中旋转向两人而去。
澜水城鱼龙混杂,小打小闹也是常事,但很少有人在别人的客栈中挑事儿,一想到这动静会把水穷处的老板娘吵过来,有些心里有鬼的客人急忙放下碗筷,退避三舍。
那会儿隔得远,勿勿一督的檀召忱这才彻底看清了那小崽子的模样。
一身紧身黑衣,头发束得比旁边的台闻磔还板正,眉眼丝毫没有同龄人的清纯天真,不知道是不是跟穿的像奔丧似的有关,他眼神极为冰冷,像无人涉足的深潭,看过来时深邃到麻木。
台闻磔日常冷脸是礼貌的疏离,虽然厌世倒也没有像对面小家伙那样明晃晃的生无可恋,长得倒是挺有人情味儿的,娘亲不愧是当年名动西域的美人,完美的掩盖了他爹粗糙的缺陷。
檀召忱快速地将他俩对比,发现和台闻磔待在一起时简直是春暖花开。
贺辙发出暗器的手还未收回,侧目看着他俩,毫不掩饰纯粹的恶意。
台闻磔剑未出鞘,他翻转鞘身,提到唇前,鞘柄与刀刃的相撞扰了两颗玉佩的清静。
檀召忱骤然伸手,合掌间是归来的暗刀,“折鹤”两个字清晰的刻在刃片上。
“呦,”檀召忱往上抛了抛,有点好笑的说:“小狼狗把祖宗的字都改了,看来真是气得不轻啊。”
台闻磔快步挡到檀召忱面前,看着缓缓起身的贺辙,他并未出剑,而是轻声道:“我们与贺公子素无嫌隙,贺公子这是何意?”
水穷处今日也是倒了大霉,前有雪女隆重出场,后有小孩隆重出招。
檀召忱没想到这小崽子的脸色还能再差上几分,要是他们三个在这里动手估计要赔很多钱。一想到云姐姐一会儿好巧不巧赶过来看到这一幕,檀召忱眼皮跳了跳,扯出一个哄小孩儿的笑,摆出一个“请”的手势,冲着大门口:“小狼狗这边走?”
不知道是不是檀召忱笑得太假,还是本来就不好笑,贺辙的气息猛然迸发,周围的桌椅往后弹开,他气压极低,眼神狠辣,合并的五指下是反出寒光的暗刃,台闻磔心里叹了一口气,准备接招。
可就在贺辙移动的瞬间,台闻磔瞳孔猛缩,一道力不轻不重的压在他的右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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