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 3 章

清殊在路上快步走着,又回想了一遍原主的人生。

原主今年十四岁,广陵人,她七岁时随父母上长安,做小生意的父亲想在长安奋斗出些眉目,谁知刚踏进长安这四方大街就被人盯上了。

他与这些披着行商做事的皮,实则是泼皮无赖结交后,整日沉迷酒桌赌局,猜枚行令,一步步被引诱沉迷进以小博大的白日梦里面,很快散尽了家财,气得妻子卧床不起。这赌徒完全红了眼,早没了当初的慈父之心,趁妻子病中偷偷将九岁的独生女儿卖了,获得女儿卖身钱十五两转身就又进了赌坊。

十五两银钱一把输光,投河,结束了这荒唐的一生。

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支离破碎,本是自由身的小姑娘清殊入了奴籍,被定平侯府看中买为婢仆。

因为生得貌美,清殊得以在世子身边伺候,见了从前从未见过的人,经历了从未经历过的事,日日摸着那些普通人家不可能摸着的珍奇宝贝,心思自然也就大了,十三四岁之后,就想着以后自己的路该在哪儿?那肯定是要凭容貌过人上人的生活。

她每月赚取银钱二十纹,几乎全给了府外的重病娘,时间一长与她娘的感情也越发淡薄,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侯府,一边是破瓦遮屋的病患,原主生出了嫌弃之心,不再牵心病重老娘,日日专注于描眉画眼,傅粉施朱,一心只想这世子院子,思量考虑如何坐上世子偏房的位置。

这就是原主大概的过往了。清殊蹙了蹙眉,心中暗自忖度,若是谢骋真的维护这两个婢子,总不至于被整治得命都没了。

谢骋对她们的所谓“好”,是一种很表面的宠,没经历过情爱和被珍惜对待的年轻女子们,却以为那是爱。

桑凝跟在一边看她。

原来的清殊是个带劲儿的美人儿,生性热情、脾气急躁,做人做事全凭着心情来。一双桃花眼睛看人时瞟啊瞟的,不是被她勾了魂儿,就是被她白眼气到气绝。

清殊的脾气也挺坏,说话不过脑子,全然不管是不是得罪了别人,一切只要自己痛快便好。这种性子也刚好被谢骋喜欢,否则早就赶出了门去了。

不同的生存压力,造就了不同的适者生存,轻率鲁莽是她的缺点,也是她性情快活具有蓬勃活力的表现。

清殊对自己喜欢的人非常好,对自己不喜欢的人不留情面,不仅不去讨对方喜欢,有时还会轻视挖苦一番,是个让人又爱又恨的辣货。

如今眼前的美人嘴角的纹路却过分节制了。桑凝观察着她,只见她大大方方地走着,没有怯懦。

从前的清殊可是最怕见谢骋以外的主子们的,她说她自己不懂说话分寸,总是惹得主子们不悦。

可是刚才清殊的表现又很像从前,不,是比从前更厉害,从前的她只会插着腰胡乱骂些气话,刚才却不冷不热地几句就制住了琥珀。

再往细想,虽然如今的清殊表现得很友善,可是远不如从前那般亲切自然,话语间脱不开的稳重谨慎,猛地拿眼睛一瞧竟像个陌生人!

桑凝心里七上八下的,先开了口:“我听说了一件大事,咱们侯爷流落在外的女儿寻回来了,过几天就接这位二姑娘回府来。想来有这样的喜事主子们不会心情太坏,不会过于责罚咱们。”

清殊嗯了一声,只是走路。

桑凝抿了抿嘴,阳光洒在清殊浓密的睫毛上面,一双眼睛水灵灵的。活人的太阳照不到死人身上,是个活人没错,可这脾气秉性上的大变不得不让她怀疑,这是清殊准备回完主子,就抓着琥珀一起去投井的先兆。

桑凝心里发了慌,思来想去都是世子夫人白氏的手段,将清殊欺负成这样。

桑凝道:“你别怕,等世子回来一定会做主的,不会让别人欺负了咱们去,他最爱惜的就是你我,咱们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清殊听了,心中暗忖道,白家娘子的手段简单又毒辣,趁着人病真就要人命。就算世子回来问起,也是原主有错在先,娘子惩罚得当是一点错都没有的。

桑凝又在说着等世子回来一定会让世子娘子受罚的傻话,清殊挑起眉,她是有感情经历了的人,知道男女之间动情是怎么回事,而在原主的记忆里,这钟鸣鼎食之家的嫡孙谢骋,从未对谁动情。

那少年人长了一副好面孔,多情又不拘礼法,聪明却不务实,惯是会撩人开心,看似对婢子们重情重义,实际上不在眼前也便忘记了。

这样一个人,原主怎么能将所有希望都放在他身上呢。

而桑凝和原主一样,似乎没有这个醒悟,全心的主张都是有朝一日自己是要在姨娘的位置上过好日子的。

眼看就要到大娘子的雁归堂,清殊也不再说什么,站住脚让桑凝先回去,见桑凝不放心,拍了拍她的手:“放心。”

穿过抄手游廊再往前走了一段路,【雁归堂】的牌匾出现在视线中。

清殊努力回忆着这位侯府大娘子的脾气秉性,当她是雪云秾的时候,虽然身处国公府却是从未出门交际过的,作为侍妾无法交际,不仅如此,就连长安贵门娘子,姑娘们的事情萧际也是一概不说与她听,院子中又只有一个没有什么消息渠道的宝笙。

这么想着竟恍然发觉当时的她与笼中鸟无异,高门的一切资源都与她无关,她这个人只是看着光鲜罢了。

再使劲回忆了一下,进国公府前做雪家大姑娘时似乎听阿娘提过一字半句,这长安贵门中的大娘子各个是有本事的厉害人,其中定平侯府的裴大娘子荣光夺目,性格刚正,从不为难与之交道的商贾。

再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这时正门撞上三四个人往外走,起头那个年纪四五十岁的妇人穿金戴银一脸晦气,对旁边人道:“怎么办,裴大娘子不肯帮忙,这束脩也不肯收。”

旁边的少妇人道:“婆母,你和公爹不总说是谢侯爷的亲戚么,让谢侯帮着夫君谋个官职有这么难?”

另一旁的一个妇人是这家已出嫁的大女儿,这次娘家将她叫回来趟这趟浑水她本就不乐意,也不知道爹娘怎么想的,有脸上门去要官,听到弟妹这样说,她立即就放下脸来:

“本来就是远亲,你们胃口那么大,出口就要当三品官,这谢侯自己也才是个从三品!你们当这是金銮殿,还是许愿的菩萨庙?简直太离谱了!”

走在边上这家小女儿十三岁岁的年纪,双手提着两挂肉干正在气恼,见姐姐说完便接着一连串地说下去:“这下好了,裴大娘子说谢府与咱们本就是隔着三四代的远亲,他们断没有那能力,又搬出周律来,说什么受财枉法刑罚为绞刑。我本想求着爹爹托言,让谢府为我说门好亲,你们只顾哥哥,如今这亲戚关系都断了!”

四五十岁的妇人丝毫不觉得难为情,反而叹了一声:“都说了受财枉法,我们这不是没有给财吗,束脩又不算财。”

大女儿终于受不了她母亲这荒唐话,满脸都是崩溃,甩开帕子急速往前走,边走边看她母亲:“几条干肉就想换三品官,母亲,你和我爹真是疯了。”

那少妇人白了一眼自己的两个姑子,四个人满脸灰丧的与清殊擦肩而过。

堂屋就在眼前,清殊定了定心迈步走进院子。

里面正在说事,清殊和琥珀就站在屋外等候,阳光洒在清殊脸上,这阳光一点也不刺眼。

侯府大娘子裴氏坐在堂屋正中央的黄花梨木圈椅上,为惊蛰新蒙的手鼓画鼓面。俗话说惊蛰雷神打天鼓,人间蒙鼓皮,这新鼓是裴大娘子为自己的小女儿画的,用来配合起舞。

笔尖在平整的鼓面上勾勒出轮廓,线条如同被拉开的丝线,柔韧而均匀地变成了一只仙鹤。

裴大娘子三十三岁,丰眉秀目,她不像其他高门大娘子那样喜爱将佛珠拿在手上一颗颗摸盘,一挂翡翠佛珠只是在桌上静静放着,翠绿得如同一汪池水。

裴大娘子放下狼毫画笔,一双眼睛看过来,像是能够看穿人心。

裴大娘子身边站着的高大壮实的管事嬷嬷姓花,花嬷嬷在裴大娘子身侧低声道:“二姑娘模样生得不错,只是奴婢看了确实如来人所报,因为幼时高烧无人照拂,导致如今言行痴傻。”

裴大娘子的脸上并无波动,这二姑娘并非她亲生女儿,是侯爷少年时在广陵留下的一夜风流种子,谢侯裤子一提早全然忘了当时的花前月下,而那可怜女人也早就亡去,人死灯灭债了缘尽。这件事除了二姑娘本人并没有苦到别人。

“这事侯爷怎么说?”

“奴婢按您的吩咐先去禀告了侯爷,侯爷看着十分苦恼,却并没有多问二姑娘身子健康,只是反复懊恼该如何与沈家交代。”

裴大娘子摇了摇头。她的丈夫她太懂了,说是看重感情实际上最看重利益,对一众亲人儿女都是表面热情,真正是最凉薄之人。

上个月知道找到了二姑娘,这位定平侯当即就将还未见过的二女儿与沈家说了亲,想来这孩子的生母是广陵数一数二的样貌,她自然也是不差的,谁知却差在了别处。

本想着这门亲能解燃眉之急,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眼下她也懒得去为这烂事操心,还有另一件事等着她做主。

裴大娘子微微点了下头,花嬷嬷便退到了她身后。

世子嫡妻娘子白玉知领着三四个婢子走进了院子,她经过清殊,很看不上眼地移开目光。

其余婢子停步于屋外,只有琥珀快速的跟上了她。白玉知迈着莲步走进堂屋,甜甜唤了一声“婆母”然后恭敬地坐在裴大娘子下手的高背椅子上,看向其他人面色十分淡然,眼神中则透着倨傲。

琥珀收起刚才不饶人的嘴脸,站在白玉知身后,颇有些诚惶诚恐的模样。

让下人们收了手鼓画笔,裴大娘子端起茶杯,花嬷嬷道:“让外面的那婢子进来。”

清殊笔直地走了进去,如同年少时随父母进宫拜见娘娘谢恩一样,自然而然地肃眉敛目,一双手妥帖地放在膝上,然后跪了下来。

“侯府大娘子清安、世子娘子妆安。”

这一套规矩是她少女时学的,后来进了国公府又温习过不知多少个白天日夜的习惯,甚至如何掌灯、如何倒茶,再到如何抬头向无上高位的尊者投去眼神,她都学了练了无数遍。

因此此时的她看上去再妥帖合适不过,使得裴大娘子难得地点了下头。

裴大娘子目光停在清殊的脸上,丹颜绿鬓,确实是不可多得的美人。

美人因美貌易得到很多好处,也容易因美貌招来祸患。

盛世总是以美人点缀,乱世用美人抵罪,如今适逢盛世,美貌女子尚有可施展拳脚的空间,只是不知眼前的美人是块木头,还是可供雕琢的有用之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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