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黄昏,昭王府前空旷无人,厚雪未清。
对街的川焰楼却热闹非凡,灯笼高挂。大厅雅间座无虚席,连乞儿都挤在窗外阑干处,一是为取暖,二是为听书。
沈怀毓恰坐在窗边,瞧这店家对乞儿并无阻拦之意,便叫伍燚再将窗子开大些,好叫众人也能看见台上。
一股寒风吹进来,可雅间内有暖炉,又正煮着热腾腾的铜锅,只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今日早朝,她先替傻子皇帝敲打锦衣卫,将巫蛊案交予刑部,又寻太后商议朝事,未想到太后仍缠绵病榻,只留给她两句话:
“王首辅堪为帝师。”
“昭王事,与沈渊于屏之死牵连。”
入宫一月,才从太后口中换来这点不痛不痒的线索,她不得不插手,先来听这出“巫蛊杀人案”,再去昭王府调查。
“沈姐姐,这儿离昭王府这么近,昭王蹲他家墙角都能听见,说书人等会要说他坏话,不怕被揍吗?”伍燚嘴上问着,一双杏眼却紧盯涮肉,生怕它逃跑。
沈怀毓被其稚气感染,语气也逗弄起来:“这天气若是蹲墙角,怕是来不及找茬生事,先被冻成冰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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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王府内院西北角,周兰羽搬来软榻,躺着听书,专为他修建的长廊密不透风、地龙不断。
只听那说书人道:“话说西南有女名兰絮,其子先天体弱,寻医问药皆无方,弱冠之年便要亡。”
配乐曲调悲凄,台下食客频频往对街王府打量,越瞟越觉孤寡冷清。若按传言,兰絮真是昭王生母——他今年十八,已然没两年可活了。
昭王多病,人尽皆知,但少有人见过王爷真容,世人便愈发往神秘可怖的苍白枯骨上猜。还有胆大的,已盘算起如何低价吞“凶宅”,再以王府名头高价抛售。
“兰絮为子续命,杀数十胎儿,取血亲精气,饲蛊十载。可怜一片慈母心,却早早撒手人寰。蛊虫无人喂食,饥饿难耐,竟欲逃跑。”
众人联想起先皇早逝,子嗣稀薄,新皇登基,又中毒痴傻,便觉这条条人命都是喂了蛊。
“再说前月夜半,一书生醉酒,倒于松柏间。树叶窸窣,孤月皎皎。书生诗兴大发,正欲抽笔题诗,却见血盆大口迎面袭来!”
二胡适时奏响,鼓点快如心跳,平添几分阴森恐怖。
效果不错,沈怀毓生出些拉与傻子皇帝听的念头。
羊肉入汤,被番椒咬得一痛,拼命逃窜,翻腾间攀上两根竹棍,正为死里逃生狂喜,下一瞬,便落入虎口,再无生气。
真好吃。
那边厢,书生被蛊虫盯上,求天拜佛,逃命无门,待到命悬一线之时,戏台却瞬间安静。
只听那旁白一肚坏水,含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沈怀毓意料之中。倒是伍燚,一颗心被钩得不上不下,越看红汤越没胃口,只得搁下筷子。
她年纪小气性大,心情憋闷便偷偷打架,沈怀毓乐得见她野气未脱,还常寻人与她较量一二。
见伍燚眉头紧皱,她便问:“又想切磋武艺?”
伍燚点头如槌,似是怒气凝结许久。
沈怀毓脑中搜寻一番,“等会去昭王府找个侍卫。”
伍燚这才回神:“那我要自己挑。”
得了沈怀毓首肯,伍燚神采焕发,又点几盘肉,准备为大战攒足气力。
二人风卷残云般吃尽菜肴,放下银两,便往对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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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落幕,人影渐疏。王府门前仍一片洁白,唯有雪泥鸿爪,与落叶点缀。
沈怀毓踏过去,雪被已盖过腿肚。
此行出宫,她只带了伍燚与暗卫,两人六影泊至昭王府大门,却被门房拦下。
“哈——”他没睁眼,哈欠连天,“昭王府不见外客,阁下请回罢。”
“劳烦你去通报声,有位沈小姐寻他。”
沈怀毓虽着轻便骑装,却未掩女子声线,那门房才舍得给个眼神。
小王爷何时结识的女子?昭王府要有王妃了?但愿王妃同王爷一样不爱出门,亦无亲友,好叫他继续日日瞌睡。
许是过于困倦,他竟脱口而出:“王妃稍候,我去问问。”
门房愣住,沈怀毓愣住,听到消息赶来的周兰羽,也隔着木门愣住。
唯有伍燚脾气上来,打破僵局:“见到女子便叫王妃,你家王爷是孤寡疯了吗?”
伍燚平日甚少言语,沈怀毓心知这是气憋久了,主动招惹,来一个打一个。
她唇角微勾,却不由着小孩胡闹:“伍燚,不得无礼。”
周兰羽怕惹人生气,连忙开门,见沈怀毓眉眼含笑,才放下心来:“是本王御下不严,僭越在先,皇嫂快请进。”
皇……嫂……
门房只觉一道霹雳落下。
若是寻常女子,赔个礼便也罢了,可这是皇后!王爷日日念叨的,一人一马守城寨、领兵千里退敌军的山匪皇后沈怀毓!!!
一主一仆皆战战兢兢,沈怀毓只道声“无妨”,便叫昭王引她进门。
她二人头一回私下见面,沈怀毓仔细打量去,见昭王面上并无异样,也就只装作未曾在城外救他一命。
两人并肩而行,周兰羽却忽地转身呛咳起来,边咳边朝那门房做口型:“去领十两赏银”。
六个字,门房想了六天都没想明白。
沈怀毓倒是想通一事。
京郊野外,周兰羽差点冻死,奉天殿里,又里三层外三层,此时却衣衫单薄,莫非是从被窝里刚跑出来?
小王爷咳得满脸通红,眼泛泪光,却怕人瞧见,只垂在鸦羽般的睫毛上,一身锐气褪去,只惹人心疼。
也不知哪根筋搭错,她解下披风,将周兰羽裹住。
“抬头。”她扯出手帕,为他拭泪,“今日天冷,去暖和的屋子议事罢。”
周兰羽讶然,接着咳得更狠,整颗头快要没入披风,牵起沈怀毓一截袖子,便往后院快步走去。
无人知晓,那赭黑披风下是怎样阴晴交错的一张脸。
坏了坏了坏了!他大意了!急着出门忘换厚衣服,幸好装咳嗽没被看破。
要不再给门房加十两赏银?
伍燚远远缀在后头,瞧见这人扭捏姿态,没忍住踹两脚松树,嘀嘀咕咕:“病秧子身板一碰就碎,还不如傻子呢,哪来的胆肖想沈姐姐。”
一行人穿行前院时,只见处处洁白,似飘落一地梨花,踏入后院,入目却尽是狼藉。
专为昭王行走的长廊内燥热,花盆内沙土翻落一地,书画从墙柜中倾倒堆叠,摆件杂乱,就连笼中鹦鹉,都仍惊惶着喋喋不休。
沈怀毓这才恍然,前院粗粗看去尽是鹅毛雪被,可仔细想来,亦有翻开的砖石、凿破的湖冰、砍断的枝叶。
恐怕一切污秽都被纯白掩埋。
待周兰羽饮下姜茶,身体回暖,沈怀毓才开口:“刑部搜查过了?”
虽知皇后沈怀毓来寻他,必是有正事,周兰羽还是没掩住空欢喜神色,“他们一下朝便来,只是搜不出什么东西,又走了。”
他眼尾斜垂,声线低落,落在沈怀毓眼里,便以为是受了刑部欺负,“我不是叫人顾着你身体,不可轻慢吗。”
周兰羽听出关怀之意,便得寸进尺道:“未轻慢我,却轻慢我这府邸,就是罪族抄家也没有这样搜查的。幸好是他们未将地砖也掀开,否则天寒地冻,再重修地龙,我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楚楚可怜,丝毫不提他见沈怀毓入川焰楼便偷听墙角,听完说书人坏话便气得乱翻乱砸之事。
可话说多了,便过犹不及。
沈怀毓敏锐捕捉到周兰羽眼中狡黠,便重新审视起此人。
昭王生母来自西南,极善暗器毒物,暗中饲养蛊虫。自她入宫,先帝再无子嗣,待她殉葬,皇帝一夜痴傻。此次杀人案发于昭王府旁数十米,尸首又有蛊虫痕迹,昭王的确嫌疑最大。
再者说,十年前昭王生母还未去世,若真与沈怀毓父母之死牵连,也未尝不可能。
沈怀毓收起心疼,换上一副审视面孔:“巫蛊案当真与你无关?”
周兰羽仍浸在戏中:“无中生有!无稽之谈!无妄之灾!”
好熟悉的话,有点文化的土匪,犯罪之后都有这阶段。
沈怀毓却不信:“腊月十一晚,你在何处?可有人证物证?”
周兰羽只望向沈怀毓,眼里的委屈快要溢出来,“许是在府中休息,小厮侍卫皆可作证。”
沈怀毓反问:“许是?”
周兰羽抬手辩解:“我受不得寒凉,平日里太阳落山便回寝殿了,虽想不起腊月十一晚,我在做什么,但我肯定在府中,不曾出门。”
沈怀毓注意到他腕间红线,细如发丝,隐约泛着红光。
“那这巫蛊,昭王可了解?”
周兰羽面不改色缩起手腕,“这更是无端揣测!母妃虽生于西南,可她长于川渝,并非苗疆,哪里会什么巫蛊之术!父皇死要怪母妃,皇兄傻又怪母妃,她已逝去多年,现下连桩杀人案都要算在母妃头上吗?”
沈怀毓一把扯过袖口,将他手腕曝露于灯下,丝线轻飘悬浮,却无形体,无法触碰。
“这红线为何物?昭王为何遮掩着不让我瞧见?”
她不再纵容周兰羽满口胡言,逼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你既体弱多病,为何身上却无半丝药味?”
周兰羽眼神闪烁,支吾起来,沈怀毓凑近他鼻尖,两人呼吸相接,空气中却只有淡淡梅香。
“在我面前,说实话。”
北风斩落雪,棋子敲心头。
沉默替一切回答。
沈怀毓掐起周兰羽的脸,强迫他抬头直视自己。
她对他本也就只有点恻隐之心,如今没了,还加上一桩父母之死凶手的嫌疑,手上便不再收敛,掐出几道红痕。
“看来纵使无罪,昭王也至少知情。”
“刑部不敢对王爷严刑逼供,我却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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