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倾倒,噼里啪啦的雨砸着轿顶。狂风骤起,耳畔呼啸的风声灌入轿子里,钻入骨髓。
寻春不由得拢起袖子,金銮嫁衣被吹得翻飞,她压下裙裾,手忙脚乱地理着繁复的衣饰,发丝沾上红唇,显得有些狼狈。
轿子缓缓从正门抬入王府,傍晚后雨势愈烈,宾客散的早,酒席也撤下了,整个院子空荡荡的,红绸洇成暗色,檐角灯火剧烈跳动,忽明忽暗。
如若不是正厅里喜烛烧得正旺、香案与醒目的“囍”字相映衬,根本不知这儿正在办亲事。
寻春由喜娘搀扶着下轿,不太合身的嫁衣拖地,路又滑,不慎被裙摆绊倒,泥泞染污了绣鞋,王嬷嬷当即扫了她一眼。
她将将稳住身形,王嬷嬷便急不可耐地催促,说是怕误了吉时。厚重的礼服压根走不快,寻春又踉跄了几步。
王嬷嬷脸上挂着不耐,没说话。小门小户出身,就是冒冒失失。
就在前几日,寻春逛完街市打算回家,途经一条小巷,不知从哪窜出个蒙面人将她打晕,再睁眼便是陌生的天花板,身上盖着昂贵柔软的锦衾,四周布置极尽奢华,其主人地位不言而喻。
婢女们将她摁坐在梳妆台前打扮,铜镜中姣好的素面带着无措,柳眉桃花眼,小巧的鼻尖泛着点红,略施粉黛后竟多了几分贵气,明艳动人。
王嬷嬷仔细打量着寻春的脸,颇为满意地点点头。寻春察觉到她精明犀利的视线下落,呼吸一滞绷紧了身子。
果然,王嬷嬷眼一横,扬起手中戒尺敲了她的肩膀,“放松!都说了仪态得体大方,这般僵硬,嫁出去怎么拿得出手?”
一连三日,寻春都由这位王嬷嬷教导礼数。
她从商贾之女一夜之间成了尚书千金,并且被安排了一场天赐婚事。
寻家只对外称寻春自小体弱多病,一直养在家中调养,不轻易露面。天家赐婚,圣旨上只写着寻家女,并未指名道姓。
倘若真是天大的好事,怎会落在她头上?
寻春琢磨着,试探地问了婢女两句。
婢女们掩口而笑:“二姑娘嫁过去便是王妃了,又有尚书撑腰,日后定能高枕无忧。”
寻春心中涌上一股不详的预感,再问下去她们便开始敷衍,嬉笑着,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嫉妒。
这股不详的预感在寻春看见匾额时达到顶峰,电闪雷鸣间,遒劲有力的“临安王府”几个大字渗透着阴森,刺痛了她的眼。
临安王自六年前出征南蛮凯旋,留了腿疾后不能人事,性情大变。高门贵胄谈其色变,生怕自家女儿与他扯上关系。寻春常听街坊邻居说起,王府后门常有裹着草席的尸首送出来,折磨得连人形都瞧不出了。
寻春顿足,浑身泛着恶寒,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挪不开步子,王嬷嬷愈加不耐,“二小姐,天色不早了。”
她的声音被如注的雨声淹没,冲谈了一切急躁。
雨水中夹杂着似有若无的铁锈味,钻入寻春每一寸肌肤,低头隐隐约约看见阶沿上的水流混着浓稠红色。
像是……血?
她心一跳,深呼口气,压下慌乱,跑是不可能的,阿爹阿娘还在寻家手上……她抬步向前,长廊曲折,屋瓦沟壑流出雨幕。
一声惊雷,大脑一片空白,大红盖头下的景色变换着,等触碰到喜榻才稍稍有了点真实感。
王嬷嬷环顾四周,低声道:“二姑娘莫忘了老爷的叮嘱。”
寻春僵硬地点了点头,红盖头下表情看不真切。
门“嘎吱”一声被关上,隔绝滂沱雨声,只剩无边寂静,寻春听得见自己“噗通”的心跳声。
烛台蜡泪落了厚厚一层,烛火烧得只剩半节。
想必那位今晚不会来,拜堂都以腿脚不便推脱了。寻春难得松口气,缓缓掀开盖头,供桌上摆着喜饼、甜羹,她正要摸一块垫垫,门被毫无征兆从外打开了。
许是雨声没过脚步声,寻春未曾察觉,几个婢女进来布席,看清她脸时皆是微微一愣,但很快又移开视线。
寻春匆匆扯过盖头端坐好,慌忙间朝外瞥了眼,幸好那人并未来。
桌上摆满佳肴,色泽鲜润,琥珀杯中盛满美酒,瓷器碰出的声音清脆悦耳。
但酒香纯烈浓厚,但寻春闻不到菜肴的味道,很明显这些饭菜早就冷了。
穿着蓝色素衣的婢女,抱臂道:“王爷今晚有要事处理,恐无法相陪,表姑娘叫奴婢给王妃送些吃食,伺候您早些歇息。”
表姑娘?
寻春思索这两人的关系,试想了几种可能,往最坏的想,无非是来者不善,**裸挑衅。
寻春:“他当真不来了?”
“不来了。”婢女斟了杯合卺酒奉上,“王妃请。”
寻春放在双膝上交叠的手没有动,也不吭声。
婢女端着酒杯悬了许久,“诶呀!”酒杯咣当砸在地上。
寻春衣袖打湿了一片,皙白的手指蜷了蜷。
婢女连声道歉,“奴婢手心出汗,不慎手滑,求王妃赎罪。”连带着其他婢女也替她求饶,纷纷下跪,杂乱声越来越大。
一时之间,仿佛寻春是个得理不饶人主子。
寻春扯下盖头,暖光下烘着恬静的脸庞,眉眼越发柔和,无半点愠色。总归这喜服原本就不是为她准备的,沾了酒就沾了呗。
香烛烧断了一节,悄无声息地落在香炉中。
“怎么如此喧闹!”一声斥责从屋外传来压来,屋内当即噤了声。
来人身姿妙曼,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脸颊透着红,半披半挽着发,发带飘在空中带着股好闻的香味,衣襟遮住锁骨处若隐若现的红痕……
那张脸……怎的与自己有点相似?难怪那些婢女见她之时发愣。若说她与尚书郎只有三分相似,但这表姑娘与她却是有六分相似。
寻春浅色瞳孔中倒映的亦是云鸢讶然之色,还有……转瞬即逝的庆幸?
云鸢乖巧地坐到寻春旁,露出明媚的笑容,“你长得真好看。”看见寻春手背酒渍,赶忙掏出手帕替她擦去,寻春回了个礼貌的笑:“谢谢表姑娘。”
寻春能猜到她身份,云鸢不意外,翘起脚指着打翻酒杯的婢女,嘟囔道:“她就是故意的,决不能轻饶!”
寻春将目光移向她,面露疑惑。
“嫂嫂别误会,不是我的意思。”云鸢连连摆手,睁大圆润明亮的眼睛,“皇兄公务缠身,我怕嫂嫂受了冷落,才叫她们来伺候的。谁知道她们势利眼……”
她越说越小声,头也低下,领口微微张开,红痕更显眼,抬眸看着寻春。
寻春视若无睹道:“依照王府规矩,她该如何处置?”
云鸢晃着腿儿道:“皇嫂说了算。”
寻春眼角一跳,她哪敢?显然,他们对她这个突如其来的尚书千金并不买账,不过是替嫁,双方心知肚明,奇怪的是云衔居然默许?
她刚到府中便处置了一个婢女,再被有心人添油加醋,传出去必然成了她的不是。
“大喜之日,不因为此小事恼怒,算了吧。”
云鸢替寻春鸣不平:“罚她去屋外跪一炷香,小惩大诫一下。嫂嫂心善,可有些刁奴不罚只怕越发猖狂。”
那婢女依云鸢的意思跪在连廊上。寻春卷睫微颤,眼含笑意:“今夜热闹,可惜王爷不在。”
先前派人来,这会儿又带侍从来,里里外外都是人,怎能不算热闹?
云鸢眼中散不去明媚,扁嘴道:“也是,大婚之日将新娘子撇下像什么话?我同皇兄说理去。”
说罢,她提裙朝外走,倏然顿足,回首眉眼弯弯笑道:“对了,嫂嫂不要听外面闲言碎语,我皇兄很好的。”
寻春会心一笑,点头。待云鸢转过头,她敛起一半笑意,抿唇无言。
屋中之人皆随云鸢散去,只剩寻春一人。烈风从敞开的门中灌来,斜雨扫湿前廊,雨点撒豆般落在屋瓦上,外边腾起茫茫白雾。
是夜,雨势半点不减。
寻春手腕微转,清酒晃动,一饮而尽。杯沿处留下淡淡的口脂。
“呸!”苦涩难咽,差点吐出来。合卺酒味道怎如此腥气?
寻春看了眼漏刻,亥时。
长廊灯火晦暗,寻春欲出门叫那婢女起身。
云鸢走时只让她罚跪,未说何时起身,她就得一直跪着。那婢女若是记仇,这笔帐也只会记在自己头上,寻春叹了声气。
只见那婢女身侧漫出一个人影,寻春往回退了两步,将身子藏在柱子后。
那婢女刚要起身,一柄剑鞘又将她摁下,令她动弹不得。
恰好是长廊死角处,看不见藏在墙角的人。
下一刻,剑出鞘,寒光乍现,她瞳孔骤缩,倒地不起,汩汩鲜血喷溅出。
很快,小厮将尸体抬走,洒水清洗地面。黏腻的血腥漫溢,寻春赶紧跑回去死死抵着门,捂住口鼻干呕。
一会儿,门外冲刷地面的水声停了,一片死寂,只有她自己的心跳声在脑海中如鼓声般震动。
寻春连灌两杯凉水,呼吸间的刺鼻味总算淡了。
是云衔下的令。
轮毂压过木板,碾出一丝沉闷声,暴雨雷鸣间听得格外清晰。
寻春跑去熄灭所有灯,屋中逐渐隐于黑暗,她无意识死咬着下唇,陡然间四肢发软,不得不撑着墙壁。
沉闷声忽然停了,接着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响起:“主子,屋中暗了,还去吗?”
过了一息,轮毂转动声再次响起,朝她这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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