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如其来的回应,让青年狂喜。
这些日子他在夜里进入她的闺房,虽不合礼数,可实在是不得已——遭手足暗害,流落青州,保住一条命,却也受了重伤,好在她愿意帮他作掩护。
朝夕相处中,这个清冷又执拗的女子,已走入了他心里。
喜欢一个人是藏不住的。
他喜欢她,她知道,却不作回应。
可今夜……
然而,她擦干了眼泪,很快收拾了自己的情绪,“下个月旬日见。”
青年点点头,转身。
“珩舟。”她唤他。
他垂眸看去,自己的衣襟在她葱白的手中。
他的心里一热,回过身将她拥入怀里,低低唤了声,“婉婉,别怕。”
宋婉点点头,柔声道:“去吧。”
转眼,就到了旬日,令人沉闷的暑热终于过去。
锣鼓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荣亲王府接亲的队伍来了。
宋婉的视线仍然被红色挡着,只能看到父亲隐约的影子。
从小,她就鲜少见到父亲。内宅中的女子都归嫡母管理,作为妾室的孩子,又是个女儿,是可以被轻易剥夺承欢父亲膝下的权力的。
上一次见到父亲,还是他与她说替姐姐嫁人这件事的时候。
如今,父亲唤她娴儿,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无非是嫁过去之后上敬长辈,下理中馈,与夫君和睦之类的话。
就连母亲,也跟着父亲唤她娴儿。
宋婉心中胸臆间涌起尖锐的,快要抑制不住的寒冷。
宋府的中门开了,迎亲的队伍隆重,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也称得上是十里红妆。
这嫁妆本是姐姐宋娴的。
父亲为了讨好荣亲王,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不知这家底儿给了她,父亲会不会心疼?
出了宋府就上了荣亲王府迎亲的马车,成亲本该是热闹的,又是这样的高嫁,可围观的宾客和百姓们却奇异地不发出任何喝彩的声音。
众人暗暗交换神色,高嫁又如何,注定是嫁去守寡的。何况王府哪里把她一个小官之女当正经世子妃呢,不过冲喜罢了。
荣亲王的权势如同此刻低垂的天幕,压在每个人心上,嘲笑、怜悯、幸灾乐祸的神色都是转瞬即逝。
宋婉上了马车忍不住将盖头掀起,悄悄看轿子外面,从青州到云京王府,还要走上三天三夜。
“信,可送到了?”宋婉问自己的丫鬟。
“送到了,还跟那位郎君说了,府里办喜事,姑娘您不便多路面。等后天酉时,在码头见。”丫鬟青鸦道,试探着劝慰,“二姑娘,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竟是姑娘替了大姑娘嫁到王府去,姑娘肯定能将他甩的干净。”
宋婉压下心中的苦涩。
哪里是要甩了他呢,而是嫡母以母亲的命和他的命相逼啊。
想起他……他虽然隐于暗夜,行止间却有风骨,肩膀不晃,腰身挺拔,就算是夜探香闺也给人一种从容感。
宋婉知道,这是从小受到熏陶和培养出来的仪态。
这样的人,都会被人追杀至此。
他的身份,是她不敢沾染的。
青鸦看着宋婉,劝慰道:“二姑娘,别担忧了,您替大姑娘嫁了,老爷必不会为难那位公子的。您嫁去王府,也不一定日子就如何不好了,我娘跟我说,别看现在如何,以后的日子都是得靠自己过……”
宋婉凝目看向自己的丫头,笑了笑。
青鸦一时有些晃神,二姑娘美则美矣,就是太冷了些,很少笑,一双眼睛像是能看进人心里去。
而现在专属于嫁娘的妆容精致又喜庆,让她难得的放着光彩,青鸦一时有些恍惚,“姑娘真美……姑娘您这么美,嫁去了王府,世子定会喜欢的。”
三日后便到了云京,皇权所在之地,果然富贵迷人眼,但从临近云京,宋婉的喜轿就被封的严实,不被允许再看一眼外面。
大抵是顾及到世子的身体,大婚的礼仪并没有宋婉想象的繁杂,甚至比在宋府时,父亲给她请的教养嬷嬷教的还简单。
观礼的宾客忽然骚动起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中有世子的名字。
下一刻,她手中的红绸另一头被人牵起了,清苦的药香袭来。
宋婉眼前都是红色的,只看到清瘦单薄的剪影,是那个病的数月都下不来床的世子,竟亲自来了么?
微微的骚动平息,所有人都又恢复了奇异的安静。
开始拜天地。
她一手拎起繁复厚重的裙摆,小心翼翼地跪下,怎料还未跪实,另一只手中的红绸陡然一沉。
“干什么!”是男子沉而冷的声线。
声音忽然变了,尖锐而愤怒,“狗奴才,扶我干什么?我自己连堂都拜不了了?”
“滚开!”
他的声音很好听,让人无端地想到冷月下的某种瓷器,清冷,暗哑。
这样好听的声线现在却揪成一团,化作尖锐的利器从每个人的心上划过。
有一道视线落在宋婉身上。
阴冷,审视,危险,似乎能穿透她的红盖头。
宋婉闭上眼,觉得头皮发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接下来是剧烈的咳嗽声,有一种不祥的颤栗感。
他竟直接倒了下来,气血攻心,一口血直直喷在了她绣鞋上!
一切都乱了。
*
折腾到后半夜,沈湛本面无人色的脸才缓了过来些,但额上仍有虚汗,刚喝了药。
王妃早逝,荣亲王看着儿子这般,脸色也没比儿子好多少,走出门槛时脚步都是虚浮的。
婢女们也噤若寒蝉地退了出去。
“世子怎么、怎么这么生气啊,管家就扶了他一下。”
“你来的晚,不知道世子不喜人触碰他?不过你说是不是这喜事办的不是时候?二公子至今生死未卜呢,王府就恍若无事的办起了喜事……”
“唉,不冲喜,怕世子活不到过年呢,不过拜个堂就这样了,那还圆房吗?”
“想什么呢,世子怎么能……不过世子妃嫁过来也不亏,世子那么俊。”
“什么世子妃,可别瞎说乱了规矩!”
婢女慌忙捂住嘴噤了声,垂首匆匆走过。
成亲本该是喜庆热闹的,却因为世子的吐血昏倒而笼罩了一层不祥的阴翳。
宋婉被丢在了婚房次间,不时地有煎煮过的浓重药味儿飘散过来。
烛火明明灭灭,映着红烛和大喜字,婢女们和大夫们来来回回进出着,有条不紊,安静无声,有种莫名的诡谲。
宋婉垂着眸,在袖中的手绞紧了,忍着彷徨和不安,起身,“我、我能做点什么?”
话音一落,离得她最近的婢女快步冲上来捂住她的嘴,压低声音道:“莫出声……世子他,他不喜有人声。”
宋婉这才注意到,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婢女们似乎也都穿着特制的软底锦鞋,行走间都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她刚要说话,就听屏风后面那道声线又响起,“让她过来。”
他的声音没有了方才的戾气,显得更动听了。
宋婉在婢女的搀扶下,走到了世子沈湛的床边,听得一阵窸窣的声响,盖头被挑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暧昧的绯红色,朦胧中,她看见伺候在两侧的婢女们竟都以薄纱遮面,而大红锦缎簇拥下的青年,全然不似行将就木之人那样形容枯槁。
只见穿着喜服的青年苍白的脸上是病态的潮红,肩膀很宽,带着嶙峋的清瘦,将俊美的五官显得有些凌厉。
幽幽的烛火映在他狭长的眼眸上一摇一摇地轻颤,薄唇上染着些许血色,有种近乎妖异的美丽。
居室内很静,仔细听,能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他并未向她靠近,宋婉却有种非常难受的被束缚的感觉。
沈湛漠然垂眸看着自己的新娘,她也同样看着他。
“闭上眼。”沈湛道。
婢女想将宋婉扶下去,谁料沈湛脸色一沉,斥道:“下去。”
婢女们便低头畏惧地都退了出去。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宋婉仍然闭着眼没敢睁开,并不知道沈湛肆意的有些恶毒的目光。
“世子。”她柔声唤道。
“你。”沈湛顿了顿,“也滚出去。”
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冷而沉,好像是在吩咐一件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宋婉知道在这王府,若是新婚夜被世子赶出了婚房,她以后的日子只会更难过,更何况这事要是传到了宋府,只怕母亲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想到母亲,宋婉忍气吞声道:“世子,我已经进了荣亲王府的门了,并无过错,怎能新婚之夜不在您左右伺候呢?”
沈湛目不转睛地看着宋婉,她的一张脸白皙莹润,下巴却尖尖的,这样的脸型配了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此时低垂着,平添了几分娇态。
她的红唇一张一合,还有女儿家特有的馨香袭来。
这香气像是灵蛇,深深钻入他的肺腑。
沈湛的神情冰冷而晦涩,她的气息,和她看他的眼神一样,都让他烦躁不安。
宋婉说完话,等着他的反应。
然而,居室内一片寂静。
她实在不耐,抬起眼,便对上了沈湛一双狭长的眼。
他正凑近了看着她,瞳孔似乎眯成了一条锐利的细缝,如同兽类捕食时。
冷静专注。
让宋婉忽然想到小时候见过的蛇。
毒蛇。
沈湛看似专注,实则并不在意她说的话,探究地看着她,淡淡说:“你是叫宋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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