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殉?

珩舟,是沈洵的字。

沈洵沈珩舟。

半年前与宋婉相遇时正是他最狼狈的时刻,为了保险起见,故并未以真姓名示人,只告诉她他的字。

他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便看到屏风后探出一张圆脸来。

常跟在宋婉身边的丫头有两个,这是其中之一。

沈洵放在剑鞘上的手松了,问那丫鬟:“她呢?”

丫鬟叹息一声道:“公子您不知道吧,夫人前两年便给小姐说了一门亲事,小姐犹豫再三,还是选择了去做那秀才娘子。文人清贵,我们小姐向来是很尊崇读书人的。”

“小姐还说,若您再来找她,就让我告诉您别再肖想她了,把她忘了。”

沈湛道:“是她亲口让你跟我说的?”

丫鬟点点头,“小姐特地叫我在这等您来着。小姐在娴小姐出嫁那日,就也去了……”

她忽然住了口,为难道:“不能告诉您,小姐怕您知道了地方,会去找她。”

丫鬟心跳的突突地,夫人指派她过来说这么一番话,她可是暗地里练了许多次,说起来已经很流利了,可不知怎的,面前黑衣青年的眸光压过来,她就怕的后背发凉。

她鼓起勇气抬眸看他,他的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似乎并没有因为这番说辞暴怒或者失落。

好像对她说的那番话完全不感兴趣……

丫鬟没放弃,扬起脸直视沈洵的目光,咬牙冷静地继续说道:“公子与小姐情深我是知道的,您若想知道小姐嫁去了哪,我也可告诉公子,只是公子别告诉任何人是我说的呀。”

“嫁”这个字,她故意咬的很重。

他淡漠的眼眸终于有了波澜,道:“带我去。”

丫鬟低声耳语几句。

轩窗外忽然下起了暴雨,一如初遇那日。

沈洵握剑的手渐渐收紧,下一刻,长身而起直接飞身掠下绣楼,丫鬟还没来得及惊呼,就与他一同消失在铺天盖地的雨幕中。

*

荣亲王府。

成婚第二日要去给公公和婆母敬茶,荣亲王王妃早逝,所以宋婉并没有婆母。

荣亲王本也不欲见她,若不是八字恰巧与沈湛合上,五品小官之女,怎能嫁入王府?更别说公爹和儿媳妇是要避嫌的。

直到管家告诉他,昨夜这新娘竟没被赶出来,还和儿子共处了一夜,荣亲王的心态就变了。

本想着这女子娶进来放着就是,对她并没什么多的期望和要求,儿子的身子骨他是知道的,求医问药了多年未果,只得寄希望于巫蛊邪说,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昨夜,她留在了新房中,以后还要为儿子上药,荣亲王不禁觉得玄学是有些作用的。

另一个儿子失踪半年之久,仅剩这一个儿子若是再没了……想到这,荣亲王才决定见这儿媳一面。

宋婉进了王府上房,就没敢抬头。

她是一个人来的,敬茶这种事,若是夫君能陪着新妇过来,一来是给新妇长了体面,让奴才婆子都看着,不敢轻视她。二来则是表示夫妻恩爱。

显然沈湛不可能给她这种体面。

宋婉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在自己面前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爷就是王爷,就这么盯着人,威压就能够让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座椅和抱柱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地上仍铺着厚厚的大红嵌金丝地毯。

整个上房正厅内只有荣亲王,躬身垂手立于两侧的侍从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有种诡异的肃穆。

须臾,她听到一声叹息。

“会照顾人吗?”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婉点点头,应道:“回王爷,原先在府中,妾的母亲体弱多病,就是妾照顾的。”

“珩澜与旁的病人不同,既他愿意让你陪着,你就好生照顾,有墨大夫提点你。”荣亲王道。

珩澜?

宋婉估摸着,这估计是沈湛的小字。

荣亲王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垂着眼眸,眉心的画钿很美,像是刚绞了面,尖尖的脸透着莹白的光泽,已梳了妇人发式,露出光洁的额头。

穿着绯红色的衣衫,身形袅袅,纤腰一束,和周遭喜庆的装饰融为一幅画,看着就充满朝气,喜气洋洋。

府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了。

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直。

但毕竟年轻,藏不住心思,即使再强装镇定,养气于心的功夫也比不得天潢贵胄的亲王,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瞒不住的。

荣亲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假,在看到她掐在掌心里发白的手时,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明知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还得掩藏慌乱和不甘,违心地说愿意伺候。

这怜悯也仅仅是一瞬。

荣亲王的神色恢复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应知道嫁进王府是为了什么,若是珩澜有了三长两短,你便也只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体果然绷紧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就明令禁止过,但后来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风便悄然又起。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让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贱且无子嗣的侍妾。

她们的命,如草芥。

宋婉应了个是,心像跌进了冰窟里。

果然,荣亲王府没人觉得是娶正经世子妃,她回忆起昨日大婚,连王府正门都没有开,也没什么正经宾客来贺。

连婢女对她的称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个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会拿正妃殉葬呢。

荣亲王是怕她不尽心尽力伺候沈湛,绝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颐养天年的心。

殉葬这一条,宋婉不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没有。

她使劲儿忍住心中漫起的悲凉,眉间的软弱淡去,平静道:“王爷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荣亲王还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还好,他还算满意。

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还能保持镇定,且并不攀扯关系,知趣儿地只唤他为王爷而非父亲。

荣亲王点点头,道:“行了,我还有政事未处理,你可以跪安了。”

“王爷受累了。”宋婉道,而后后退几步,转身离去。

出了王府上房,过了九曲回廊,一阵凉风拂过,惊起水面波澜。

宋婉瑟缩一下,才惊觉自己竟被冷汗浸透了背心。

松懈下来,四肢都有些酸软无力。

此时想到自己昨夜拿烛台抵着沈湛脖子的行为,简直是……

荣亲王找人合八字给儿子冲喜娶妻,又恐她照顾沈湛不尽心,而拿殉葬胁迫她,让她的命与沈湛的绑在一起。

他是亲王,却也是父亲。父亲爱儿子,本没有错。

而她的父亲呢?

却拿母亲胁迫她令她替姐姐冲喜嫁人,不顾她在王府中是否会如履薄冰,是否会伏低做小,是否会丢了性命。

人与人,真是不同的。

悲凉、委屈、羡慕的情绪终汇聚成惊涛骇浪,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

宋婉扶着凭栏处,有风袭来,明明是夏末,整个腔子却透心凉。

她无人可依,只能自己扛,而如今,摆在面前的就只有一条路,让沈湛活下去,沈湛活着,她就能活着。

她活着,母亲在宋府的日子才能不那么艰难。

一旁跟随的两个婢女似乎习惯了寡言少语,只静静立于一旁,直到不远处的青衣医者过来。

“世子妃,您这是怎么了?”墨大夫问,“可是谁给您委屈受了?”

她本不是什么多愁善感之人,若非如此,从小到大在宋府中受的那些苛待早就令她气死、怄死了。

宋婉很快收拾了情绪,转过身去抹干了眼泪,回首时莞尔道:“先生姓墨吧?可别叫我世子妃了,阖府都知道,我就是来伺候世子的。”

她认得这个青衣医者,昨夜沈湛吐血昏迷,就是他在为沈湛诊治。

婢女告诉她,墨大夫就是养在府里专门为沈湛治病的。

“以后就由我给世子按时辰上药,有什么注意事项么,还请先生一一为我详解。”她道。

青衣医者看着她,这姑娘显然才哭过,一双眼睛微红,脸上的泪痕都还没干。

明明是来冲喜的,新婚夜,夫君却吐了血。

沈湛病起来那样子,任谁看了都惶恐又害怕。

好在她昨夜并未被赶出来。

虽是嫁进来,阖府却都知道这不是什么正经的世子妃,而他不愿意给她难堪,还是尊称她一声世子妃。

没想到这姑娘并未顺着杆往上爬,而是坦然面对了自己尴尬的身份。

墨方觉得她很可怜,便道:“世子的病情是我一直照看的,药方改了许多次,收效甚微,只有点穴涂抹这条路还没试过,这法子并不难,只需找准穴位即可,世子同意您给他上药,那应该就没什么阻力了……呃。”

他看着她,犹豫不知该叫她什么。

宋婉抬眸,微微一笑:“我姓宋。”

墨方抬手一揖,“宋姑娘。”

宋婉引墨方到一旁的角亭,指了指石桌椅,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先生详细给我讲一讲世子的病情,还有那些穴位,我未嫁时为母亲点穴曾习得一二,还请先生多费费心,再带我认一认。”

而后招呼一旁伺候的婢女道:“去给先生取笔墨和纸来。”

角亭在府中青湖北侧,是为着听雨赏湖而建的,三面没有墙砖和抱柱,悬挂着薄薄的纱幕,有轻风拂过,薄纱翩跹舞动。

不知何时飘起了绵绵细雨,湖面上的渺渺烟波似浮起一层白雾,从另一个方向看去,白雾与薄纱相映,颇有种九天仙境之感。

那亭中美人时而未语先笑,时而认真专注地听着那青衣医者说话。

立于不远处连廊的青年单薄清瘦,即使在夏末,也披着袍子。

他的呼吸沉重又急促,咳嗽的整个肩膀都在剧烈颤抖,仿佛神魂都要被震碎。

即便如此,他的目光也一刻都没有从亭中巧笑倩兮的少女身上离开,待咳嗽平息,他俊美的容颜因为愤怒而变得扭曲僵冷。

半晌,沈湛恢复了平静,将目光从宋婉身上移开,一言不发地转身拂袖离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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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人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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