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尚书虽已致仕,但以他曾经的品级,在这淮安府里算得一尊大佛,方家办喜事,府城里有头有脸够得上来喝这一杯喜酒的人物全来了,当然也少不了跟方寒霄交好的府学里的一帮同窗少爷们。
这些少爷们大半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以镇守淮安总兵官、平江伯府的三少爷薛嘉言及甘知府长子甘子运为首,一桌二代们闹得把隔壁花厅的家长们都惊动来了,平江伯是武将,脾气直爽暴躁些,当场拎着小儿子照屁股上拍了两巴掌,把薛嘉言拍得羞愤大叫,方镇压住了一桌小子们。
待平江伯走后,薛嘉言当着众人的面受了这个羞辱,自称他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揪着方寒霄不放,耍赖道:“不行,必须叫我看一眼新娘子,不然我今晚上不走了,我就在你新房外头哭!”
甘子运拍桌大笑:“哭,使劲哭!薛爷,这回我支持你!”
方寒霄让灌了酒,脸面晕红,眯着眼道:“休想。”
“怎么就休想了?”薛嘉言跳起来问到他脸上去,“我们这样的交情,难道还做不得个通家之好?还是不是兄弟了!”
“就是!”另一个跟着起哄,“以后我娶媳妇,方爷想见,一句话!”
方寒霄不理他,只是抬手挺嫌弃地把薛嘉言推开:“闹什么,口水都喷我脸上了——就你这样的,恐怕能把我媳妇吓晕过去。”
“呦,你媳妇!”
少年们嘎嘎嘎发出一阵怪笑。
薛嘉言不服气:“我怎么啦?爷这人才,府城里也是数得着的好么!”
方寒霄懒懒地道:“嗯,倒着数。”
少年们登时又是一阵笑,薛嘉言更不让步了,闹着就是要见新娘子。
方寒霄叫他吵到头疼,只好一摊手:“没骗你,真的,我媳妇胆子特别小,我看她一眼她都发抖。”
就他在新房里那一会儿工夫,都感觉她快要挖个洞把自己藏起来了。
听他居然肯提一提新娘子,少年们的眼神俱是大放光芒,都觉得有意思得不得了,甘子运头一个道:“我不信,我们方爷这身段这脸面,新娘子欢喜得晕过去了还差不多,怎么可能吓到!”
薛嘉言心念一动,忽地嘿嘿笑道:“方爷,你说实话,是不是你等不及,做出了点什么孟浪的举动,才吓着了新娘子呀?”
少年们大为赞赏他这思路,纷纷附和不已,又追着方寒霄问细节。
方寒霄总共在新房里就呆了约盏茶工夫,有什么细节可以说的,奈何少年们不肯放他走,只是围着他起哄,七嘴八舌地,又问新娘子长得美不美。
“挺秀气的。”方寒霄被纠缠不过,回想了一下,“别的我也没看清。”
少年们不满了,纷纷批评他:“方爷,这可是你媳妇,你要过一辈子的!居然不好生看一看!”
方寒霄不耐烦了,斜了众少年一眼:“有你们什么事,这么多话。”
薛嘉言摇头晃脑地一巴掌拍他肩膀上:“方爷,你嫌我们多事,我怎么觉得你对新娘子的兴趣还没我们大呢?这可不行——”
他话说到一半,快要赖到方寒霄身上的身子骨忽然一下挺得笔直,快飞出去的眉毛也一下子收了回来,像个十分正常有礼貌的少年那样往外招呼:“老太爷来了。”
他们这间小厅外,走来了一个穿赭色竹布道袍的老者,老者须发半白,眉目疏淡,气度如闲云野鹤般超脱,他笑得也很和蔼:“听到你们这边热闹,老夫来看一看。”
他看上去实在是个慈祥的老人家,衣饰也简朴,但一屋子的少年见了他,却尽皆收敛了言笑,规规矩矩地挨个向他问起安来,其态度比先前平江伯进来时,都恭谨得多了。
方寒霄的祖父方老尚书,致仕之前是国朝中枢的正二品重臣,掌天下司法刑狱,大九卿之一,这一屋少年乃是因着跟方寒霄交情好,才能如晚辈般称呼他一句“老太爷”,不然,得更恭谨地叫“老大人”。
方老尚书跟少年们说了两句,笑问道:“霄哥儿同你们都敬过酒了?”
薛嘉言忙道:“敬过了敬过了!”
少年们心知肚明是他们闹的时候太长,才把这尊大佛闹来了,心下都有些发虚,甘子运抢着道:“我们正劝着霄哥快去新房呢,这可是他的大事,不能耽误了!”
十分义正辞严,好似先前拍桌子闹腾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薛嘉言跟着一本正经地推一把方寒霄:“快去吧,我们有什么好陪的,真是。”
方寒霄不动,只是侧目斜睨,薛嘉言那股子气势顿时消减了,转为嘿嘿陪笑,一边手下加了把劲,一边拿眼神用力地求饶。
方寒霄勾了勾嘴角,方顺着他的力道出去了。
方家祖孙俩走了,薛嘉言“哎呦”了一声,冲甘子运道:“你见方小爷临走那做派没?我要是个女的,我都想嫁给他——!就是他也忒不解风情了,新婚夜都不知道着急,还跟我们闹到这时辰,把他们家老太爷都等不住找来了,吓得我。”
他说这话倒不算全然的倒打一耙,方寒霄真脱身要走,不是他们拦得住的,正因为方寒霄本人不甚着急,他们才能把他扣着闹腾。
甘子运点头赞同:“方小爷在这上面是有点瓜兮兮的——不过他要是不这样,也没趣了不是,哈哈!”
少年们顿时又笑成一团,各自落座重新抓紧这难得可以随意的时光喝起酒来,又约定好了,明日一早要来贺一贺方寒霄——嗯,顺道把他再大大地取笑一通。
**
方寒霄酒量不错,虽被少年们揪住灌了不少时候,再度踏进新房的时候,神智还十分清醒。
已是亥初时分,不少客人们已告辞走了,新房位于后院,残存的喧嚣不大传得到这里来,隐隐地,只听见前院搭的戏台上的悠扬琵琶声,倒愈显出新房这处的幽静来。
方寒霄乍踏进来,还有些不太适应,脚步迟疑地顿了顿,方继续往里走。
此时喜娘们也都各自出去了,房里只有莹月和两个丫头,并方太太从自己身边派来的两个丫头,雪燕和灵鹊。
方寒霄一眼见到自家丫头,就问她:“有水没有?我洗把脸。”
雪燕忙道:“有,少爷稍等。”
她很快出去,从隔壁耳房端了半盆温水来。
灵鹊要给他递帕子,方寒霄没接,直接把脸闷到盆里,呼噜呼噜洗了一通,方抬起来甩甩头,接过帕子来糊脸上擦了一把。
灵鹊问道:“少爷,现在沐浴吗?热水也都是现成的。”
方寒霄点了头,正要说“好”,却听见从床铺那边传来一个蚊呐般的声音:“方公子,我……有点话想跟你说。”
方寒霄怔了下,幸亏他耳力好,不然都听不见她说的是什么。
他有点稀奇地转头去打量坐在床榻正中的少女,她头垂得低低的,他看不见她的脸,只从她两个怯怯并在一起的脚尖上看出来,她还是那副随时能吓得蹦起来的兔子模样,但居然有勇气主动开口跟他搭话。
依着甘子运的不靠谱评价,方寒霄也许的确在某些事上“瓜兮兮”了些,但他在一般事物上还是很敏锐的,就挑了眉,道:“要密谈?”
算吧?莹月不确定有没有瞒着别人的必要,这件事早晚都是要闹出来的,但她犹豫一下,还是点点头。
于是丫头们依次出去了,雪燕跟灵鹊是茫然,玉簪石楠满心忧虑恐惧,但也不知能怎么办,两个很担心地望了莹月一眼,只能离开。
方寒霄自己拖了张椅子到离着床铺四五步的距离,侧坐下,长腿铺伸出去,手臂放在椅背上垫着下巴,微微歪头——他神智是清醒,但闹到现在,多少有些头晕,道:“说吧。”
莹月大着胆子看了他一眼,这其实是进方家以来,她看他的第一眼。
锋锐的剑眉,狭长的眼睫,挺直的鼻梁,是她的美梦。
可惜这梦很快就要醒了。
他现在的眼神随意又柔软,透着不设防,可是也只有现在了,很快,她痴想三年的面庞上将只剩下对她的厌恶,排斥,以及——
不用“以及”了,单想到这里,她的心脏就好像被谁攥了一把似的,尖锐地痛起来。
方寒霄跟她对视片刻:“——你哭什么啊?”
他费解极了,他不觉得女人有意思,可少女们对他有意思的不少,还从来没有哪个叫他看一眼就看哭了的。
他皱起眉来:“你有心上人了?不想嫁给我?”
莹月呜呜摇头,她梦里都想嫁给他,可是,有这份福气的不是她。
方寒霄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他问出那句话的时候其实有点心塞,他还没叫姑娘嫌弃过呢,要是偏偏娶进家门的妻子居然看不上他,这实在很难叫人想得开。
“那你哭什么?想家?”他换了个姿势,这一句就问得轻松多了,还着意打量了一下她眼泪汪汪又努力憋着的表情,嫩生生的小可怜模样,跟他娘想象里颐指气使的大小姐差远了。
嗯,真可怜,脸都憋红了——
莹月完全不知道他的想头,这是她生来的毛病,憋不住泪,其实她一点也不想在这时候哭,但情绪一激动,泪珠儿就不听使唤。
她把自己憋得要倒过气去了,方憋出了一句绝望的整话来:“我……不是徐望月。”
她多希望这梦能久一点,可是她不敢拖,她怕一拖下去,她就舍不得醒过来了。
——而她终究是要醒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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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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