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更震惊的是徐家三爷徐尚聪。
他万万没料到,他领着人跑得那么快,又是水路,船都开出去好几十里了,居然还能让抓回来!
与陆地上比,在水上抓人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容易的是水面上无处奔逃,一旦叫围困住只有束手就擒,难的是查探行船比查探车马要麻烦得多,在浩荡的水面上设卡几乎不是私人办得到的,只有借助于官方力量。
他是还没出淮安钞关,在其中一个关卡东沟口就叫拦下来了,方家不可能事先知道他已经跑到哪个关口,只能是从钞关的上级官员打通了关系,然后将命令一层层传到各个可能的卡口上去。
这么短的时间内,一般人家能把关系搭上去就算有能耐的了,而方家已经走完所有了流程,直接把他连船带人一锅端了。
——这么厉害的行事,不符合他一向听说的方家如何如何败落的认知啊!
有鉴于此,再见到方老尚书的时候,他狐疑里带着一两分胆颤。
嗯,是“再”,成婚吉日那天他作为送嫁的徐家子弟当然是要一起到方家拜见一下方老尚书的,只是当时他一心想着早点脱身,态度甚为敷衍,连方老尚书的脸都没记住,乘着有客人来给方老尚书道喜就飞快开溜了。
方老尚书安然坐着,目光跟徐尚聪闪烁的眼神对上,笑了笑,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道:“徐三爷,坐吧。”
“不、不敢!”
徐尚聪叫他称呼一个“爷”字,膝盖一软,别说坐了,差点当场跪下!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惧怕,方老尚书致仕已有十年,如今坐在堂中,从衣着到周身气质都不过像个寻常老人。
真要说有什么不同,就是他的一双眼睛,皱褶深深里,掩着神目如电,一眼扫到人身上,如锋锐刀尖般顷刻间能将人剖皮剔骨。
徐尚聪现在就有一种衣不蔽体的瑟瑟感,他好像连血肉都叫人分开精准评估称量了一遍。
但很奇异地,他不是全然惧怕,因为他对这可怕的眼神并不陌生,记忆深处还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那是他祖父徐次辅还在世的时候,他那时候年纪还小,看过徐次辅发怒,当时就是这种差不多的感觉。
这么晃了下神,徐尚聪终于把自己差点吓散的魂魄抓了回来,他站得直挺挺地,僵硬地陪笑:“晚辈万万当不起,老太爷称呼晚辈名字便可。”
方老尚书很随和地改了口:“聪哥儿,老夫请你回来何事,想必你是知道的?”
徐尚聪:“……”
他把舌尖都咬破了,才把自己刺激出一点嘴硬的勇气,道:“知、不——不知道,老、老太爷莫非是有什么话要晚辈带给大伯父吗?”
方老尚书略有意外地扫了他一眼——这是个一眼就望到底的纨绔,不想倒有一点额外的韧性。
人已经抓回来,方老尚书不太着急了,有耐心跟他多说了一句:“两家婚姻约定逾十年,婚书上写的是谁,你不知道吗?”
“知道,是大妹妹。”徐尚聪低低地垂下头回避了他的目光——不然他说不下去,“不过大妹妹病了,大伯父说与老太爷商量了,老太爷同意换成二妹妹,所以我才送了二妹妹来的。”
这番话他是被压着背过好几遍了,很顺地就背出来了。
方老尚书平和地道:“老夫同意了?可有凭证?这样大事,老夫总须重新写一封婚书吧?”
徐尚聪答不出话来。
凭证这个事,徐大老爷倒也是想到了,他不是不想伪造,奈何方老尚书一笔字是先帝都几次称赞过的,伪造难度太大,以徐家目前的底蕴造不出来。
“大、大伯父遣人来说的,老太爷没有反对,那应该就是默、默认了……”
这句话徐尚聪说得结结巴巴心虚无比,末尾两个字直接飘忽得只有他自己听见了。
难为方老尚书理解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除非老夫拿出来反对的凭证,不然,就是老夫已经知情并同意了?”
徐尚聪快站成一块铁板了,这个头却是点不下去。
他叫方老尚书一眼吓过以后,忽然意识到了这曾是掌天下刑律的刑部尚书,他跑到刑部尚书面前来狡辩,跟他扳扯什么证据,这不是跟孔夫子面前掉书袋吗?
徐尚聪于翻倍的心虚里又透出一丝迷惘来,他忍不住想,为什么他之前听徐大老爷说的时候,会觉得还挺有道理的?
他是中了邪吗?
一点韧性之外,还有一点羞耻心。
方老尚书习惯性地又把他评估了一下,但不再想同他啰嗦了。他缓缓起身:“既然两家说辞不同,是非曲直,就请公断吧。”
公断?
什么公断?
徐尚聪呆呆地抬起头来,听着方老尚书走到隔壁东次间去,吩咐人来磨墨备纸,他要写状纸送去知府衙门。
这是要告告官?!
官宦人家和官府打交道不稀奇,可不是这么个打法!
为这种事上公堂,两家都要成大笑话,够人津津有味评说上一年的!
徐尚聪腿都软了,他倒不怎么怕丢人成笑话,可淮安府他人生地不熟,孤身悬在这江北地,完全寻不到人帮忙,叫他自己想办法处置,他不会啊!
吃喝玩乐斗鸡走狗他倒是很在行。
“老、老太爷,”徐尚聪使着软软的腿走到门口,隔着半掩的帘子道,“方家要是不喜欢二妹妹,我把她带走算了,经官,就不必了吧——”
大房的事,跟他又没多大关系,他在这替大房背一个官司缠身图什么,徐大老爷李代桃僵的计划失败,那就原样把人带回去好了,方家要是还不依,也该跟大房闹去。
方老尚书悠悠的声音隔帘传出:“几日前,可以,现在不行了。”
那时候方家想把代嫁的新娘子还回去,偏偏徐尚聪跑了,而现在徐莹月已经在淮安府住几天了,虽然她不过沾了沾新房的地,但有这几天功夫,足够徐大老爷扯皮了,只有经了官,有官方判决,才能利落分明,断了徐大老爷的念想。
徐尚聪听了拒绝,急得在原地转了一圈,他下意识又想偷溜了,这叫什么事,他不过蹭个喜船,怎么就摊上官司了!
里间方老尚书又在吩咐人:“去找霄哥儿回来,告诉他,他在外面疏散了这几日,该想开了,男子汉大丈夫,难道为这点事一直过不去不成。叫他回来,拿状纸去知府衙门,他的事,须他自己出面。”
小厮应声,放下墨条,掀帘擦着徐尚聪的肩飞快跑出去了。
徐尚聪:“……”他挣扎着道,“老太爷,这真不关我的事啊,二妹妹身边都是大伯母派的人,我就是个幌子,怎么就告上我了呢。”
里面并无一丝声息。
徐尚聪想到马上就要被拎到公堂上去对质,更焦急了,但腿脚几番抬起,却是不敢真的闯进去。
就在他的纠结里,小厮很快回来了。
“老太爷,”他笑嘻嘻地进去,“少爷已经回来了。万全说,先前少爷要来给老太爷请安,听说老太爷这里有事,所以先往书斋去了。”
方老尚书“嗯”了一声,“回来了?那你怎么没叫他过来?”
小厮道:“少爷读书呢,我隔窗见少爷似乎在做什么文章,神色很认真的,暂时就没有打搅少爷。等老太爷的状子写完了,我再去叫少爷来。”
方老尚书的音调不太明显地往上抬了一点:“做文章?你隔窗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你们家少爷有不挨手板主动做文章的时候?”
小厮的声音听上去很活泼,也很坦率:“没有,嘻嘻。不过我问了万全,是他说的,少爷真在做文章,说要专心练一练破题,还叫他不许进去打搅,说除非老太爷和太太传唤。我见少爷那么认真,就自作主张先回来了,让少爷多练一会。”
“你倒是一片苦心。”方老尚书淡淡地说了小厮一句,“不过,恐怕是白费心血了。”
小厮道:“老太爷别这么说么,少爷很聪明的,他肯用两分功就比别人八分都学得强了。”
“可惜他连这两分都不肯用。”
方老尚书不给孙儿留面子,直言不讳地把小厮堵了回去。
里头沉默了一会,徐尚聪听壁根听得正来劲,心里想着原来方家这少爷也是个不学好的,倒令他起了一点亲切感,忽然里头没声了,他下意识弯着腰又往帘子边凑了凑,忽然帘子掀开,方老尚书那双可怕的眼睛平静地垂下,俯视着他。
徐尚聪:“……”
他倒退三大步,腰肌撞到了桌角,“嗷”地一声惨叫出来。
方老尚书无语。
由一斑窥全豹,徐尚聪一个人蠢而轻浮不算什么,谁家都难免有一二不肖子孙,可徐家办这种代嫁的阴私丑事,居然能放心把徐尚聪派出来,可见其满门家风如何了。
他心里存了事,懒得说什么,叫小厮留在这里暂守着,就先拿着状纸抬脚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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