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屋内烧着地龙,二月天仍暖烘烘的。
王漱额头沁着细细密密的汗,伏在书案上,堆云似的袍袖拂乱了手边几张书稿。
芸萱瞪大了眼睛,怔怔瞧着桌前的四姑娘。
在夫人身边呆了十多年,她还是第一次见过小姐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
何事如此动怒,竟至于摔了茶盏?门外面那位可是四姑娘自幼最喜欢的表哥。姑娘病了这些时日总不见好,夫人特意央宫里娘娘写了信,让殿下一回京就过来,可看姑娘那样子……
谢槿心中更是恼恨,她悉心教养了十五年,德容言功无一不秀出班行的女儿,竟然因为一场病就转了性,在那个丫头回京的当口,突然满口癔语起来。
早年间,她刚诞下王滨王漱这对龙凤胎,去京郊法门寺求签之时,静慧大师便说她这女儿命中将有一劫。如今那个女人的孩子一回来,她的漱儿就病了,如何不是她克了她的女儿?!
谢夫人攥紧手里一方帕子,连要给门外的七殿下回话都忘了。
暖帘一起一落,又是丫鬟入内传话:“夫人,刘寿家的带着大姑娘到了,在外面等候拜见。”
“出去。”谢氏不错眼地看着铜镜,只低低吐出两个字。
丫鬟怔在那,没明白要如何跟外面交代,刘寿媳妇可是老太太房里人,王景年扶着夫人的手,轻轻抽走帕子,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罢了,你好生陪着漱儿。”
他正了正衣冠起身,吩咐道:“去回了七殿下,就说今日族中有事,夫人不得空,改日我亲自登门赔礼。另外,将大姑娘带到书房去见,我更衣便到。”
直到王景年到后厢更衣,谢夫人才轻轻吐出一口气,恹恹一挥手:“都下去吧。”
芸萱将瓷片用帕子收了,带上房门,谢夫人走到王漱身后,双手柔柔地扶住女儿双肩,想要拂去她身上的痛楚和不安:“好孩子,你告诉娘亲,这到底是怎么了?”
谢氏想不明白,这两个孩子长在一处,素来要好,她本来打算解决了大姑娘的婚事,就来个亲上做亲,顺便将女儿的终身大事也定了,却没想漱儿大病一场,醒来后说起七殿下便是种种不好,一刻也不愿见到。
此次七皇子替皇帝办事,一走大半年,自己念着漱儿的病,专程写了信去,请他一回京先到府上来问候妹妹,本想着女儿能跟着表哥出去散散心,却叫人在门口听了好一顿奚落……
“娘,我不愿再见表哥了。”王漱放下银篦子,从铜镜里定定瞧着谢氏,眼神却是与病中全然不同的清明,“婚事作罢吧。”
*
院中,芸萱阖门出来,步履踌躇。
高见琮是极通透的人,一看这副模样,哪有不明白的:“姨母既忙着,我便不叨扰了。”
他拔步便走,仿佛多寒暄一句都为难,行至院门时,王濯福身浅浅一礼。高见琮的目光因而停留一瞬,落在她鬓边斜斜晃晃的白玉簪上。
乌黑的发,雪白的腮,秀丽的颈……
高见琮的脚步也只停了须臾,转身目不斜视地离去。
王濯抬起眼,雪亮的目光落在那道修长背影上。
若宣帝七个皇子中终有一人握玺为龙,她宁愿是高见珣视为死敌的人。
这一次,她要他输。
“小姐,老爷在书房候着了。”刘寿家的绕至王濯身侧,躬身请示,同时观察王濯的神色。
王濯抬起头淡淡一笑:“走吧。”
王景年屏退了众人,在书房单独见她。
书房内不置炭火,不列金玉,秉持着读书人孤芳自赏的习惯,只燃一缕松香。
窗开一线,王景年据案而坐,隔着透亮天光,静静打量对面的王濯。
——他是初次见这个女儿。
许是为李氏居丧,她穿着极为简素的缟裙,背脊绸缎般的长发只用一支白玉簪挽着,比想象中更清瘦,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女儿,倒像个风雨飘摇的江湖侠士。
王景年不喜欢那种倔强之态,过刚易折,长安是能磨平棱角的地方。他本想提点一二,但或许是年纪渐渐大了,又或许是心中那一缕愧疚之意抬了头,话到嘴边变成了一句:“一路走来,还好吧?”
王濯点点头:“一切都好。”想想又补充道,“舅舅在别院住下了。”
“晚上我去见他。”王景年眉头轩起,似乎因为提起他不愿面对的事十分不悦,“今日同你来,主要是想说一说你的婚事,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
王濯简短地打断他:“父亲,我娘新丧,婚事不着急。”
“婚事可以不急着办,但要先定下来。今上的第四子,人品贵重,行事谨慎,颇有当年先帝之遗风,圣上有意从世家中寻找贵女与之相配……”
王景年突然说不下去了,他看到王濯用那双冷冽的眸子看着他,仿佛对他的筹谋洞若观火。
他有意以皇帝第四子为婿,迎合圣意是一方面,更深远的考量他不曾跟任何人提起——
高见珣虽然出身低微,不为圣上所喜,却素来勤勉,这些年皇帝交代的事都办得极漂亮。皇帝年纪渐渐大了,废太子年长且庸碌,后起之秀却是一个比一个能干。若他日高见珣真有践祚为帝的一天,他作为外戚,就是首屈一指的从龙之功……
自然,他不会用最看重的小女儿去冒这个险,王漱只能嫁给最有前程的皇子。
再者,王濯出嫁之后,王漱与七殿下的婚事也该提上日程了。七皇子是继后独子,又是皇帝最宠爱的儿子,朝野上下各大世家多少人眼红着,难保不被天子猜忌……有了王濯的婚事在前,他仍然可以在诸皇子间保持中立,做皇帝眼里的辅国纯臣。
但一想到小女儿这些天的变化,王景年又觉得头疼起来。
“父亲喝杯茶吧。”
王濯将茶杯推到他面前,王景年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指叩桌案:“就按我说的办,过两日是上巳节,城东渭水上有春禊羽觞的盛会,到时候同你母亲一道去,先与四殿下见一见。”
这次王濯没拒绝他,只是淡淡道:“这次回京,我将母亲的牌位带回来了。”
王景年一噎。
“父亲准备何时开宗庙修族谱,将我娘的牌位请进祠堂?”王濯一手执壶,细长的手指摩挲着壶耳,因书房没有炭火,指尖那一点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王景年心中有愧,将目光转向窗外,仿佛要从那一枝白梅的框景中窥见过往。
他与李缨是结发夫妻,那时他父亲在冀县做县丞,两袖清风,身无长物,死后家中连一口棺材都封不起。所幸父亲在时薄有贤名,富甲一方的陇西李家将女儿嫁给他,帮他打点刺史,让他应朝廷辟召入京为官。
时逢新政推行,皇帝有意以策试拔擢官员,以打朝中压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他在考校定品中崭露头角,从琅琊王氏五服外的一支被认祖归宗,成了王家的三房老爷,时任相国的越国公谢祧欲以女儿相许,他有诸多不得已,只能宣称自己在老家尚未婚配……
若是认了李缨的原配身份,又将谢氏置于何地?
可女儿回来了,未来还要从王家出嫁,总不能一直将名字挂在李氏宗谱上。
“若是父亲为难,仍然将我记在李家名下吧。”
王濯向他行礼起身,推开房门,犹带凛冽的风吹乱了桌上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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