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茫茫黑暗里落下了一片片雪白,白落在枯黄的草上,白落在了残血里,落在了李常棣的眼角旁,慢慢地融成水珠。
下雪了,李常棣试图抬手擦拭脸颊,可牵动伤口不断地张裂,激地他闷哼一声。
今夜注定是要他命丧异乡。
也好,天为席,地作执引,茫茫大雪撒路钱,也是大排场。
他嘴角慢慢上扬,脸上的雪珠滚下。他看着满天纷飞的雪花,想起十二年前的雪夜里,他失去了他的父亲,模糊的视角里他仿佛见到父亲高大的身影,让他感到心安地闭起疲惫的眼睛。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刘西陆嘴里念念有词,背着书笈踩在堆积在雪层上,他的鞋袜已经湿透了,黏在脚上。刘西路同往常一样从书院回家,半途上却纷纷下起雪,他没带伞用手挡着头。
日头才刚有下沉的迹象,他觉得意境好极了,放声吟咏道:“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非常……”
右脚踩进雪里却感觉踩到什么坚硬的东西。
这是个啥呢?
他先用脚来回划了划,又唱到:“此处非常身~”
他像寻宝一样用手掰开雪层和泥土,露出玄色铁甲,迟钝地意识到:这是个人啊!!!
刘家里,坐在屋旁小椅子上纺线的刘万芳被叫喊声吓一哆嗦,向门口瞧去是她那傻哥哥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姐,姐!”刘西路一步不敢停直奔到家里。
刘丹清正踩在织布机上手里拿着梭在经纬纱指尖穿梭,听见弟弟的喊叫,立马停下来,起身迎他。
刘万芳满脸都是激动和好奇:“发生什么了?”
刘西陆大口喘着气,先是高呼然后压着声音:“姐,死人,有死人呐!”他掠过妹妹看向长姐刘丹清,手指向门外。
刘万芳惊呼了一声,拉住刘西路的袖口:“在咱家门口吗?”
“在西郊。”
闻言刘万芳松口气拍了拍胸口:“说话说一半。那你要吓死我啊,死在西郊关咱们什么事情。”这打仗哪天不死人啊,别死在她家门口就行。
刘丹清递了一杯热茶让他暖暖身子,边安慰了几句,边掸去他身上的雪。
“姐,真不去看看吗?我也没敢仔细看,也不知道死透了没有。他身上披着个铠甲,模样应该是个军爷。”刘西陆看见只死鸟都心惊肉跳,更不说踩到个尸首了。
“天爷啊,不会是逃兵吧!”刘万芳迅速用双手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和姐姐对视了一眼。
刘丹清听罢弟弟的话,慢慢坐回椅子上缓缓神,俄而又重新站起来,进屋拿起御寒的棉服套上。她看了一眼织布机旁边的剪刀,又去拿剪刀塞在袖口里,对弟弟说:“你带我去看看。”
“唉,这天寒地冻的,哪儿不冻死个人啊?天都快黑了,明日再去看吧!”刘万芳拉住长姐的手担心地望向她,反正是去看尸体,那天去看不是看。
“你要是害怕,就守在家里等我们回来。”刘丹清宽慰妹妹道,随即抖落伞上遗落的水珠撑起,冒着风雪朝落日余晖走去。
“唉,别丢下我,我跟你们一起去”万芳从屋里跑出来。
刘丹清踩在绵密的雪被中,脚艰难地抽出,一脚印踩着一脚印。倏忽之间,想起十二年前她爹和她大着肚子的娘,拖着弟弟,就架着一辆牛车摇摇晃晃地离开了京都。前脚他们刚出城门,后脚大批的军队就进了京都城内。
后来她才听说那一晚,隆庆皇帝病危,当今的圣上、从前的肃安王勤王保驾,要诛杀佞臣乱党。铁骑踏在大地上,像打了一阵响雷。
她爹一刻都不敢停,坐在一架牛车上向寿安老家赶。半路下起来雪,整个北方都是满天雪花飘零,大雪封住路,阿爹和她下来推牛车,车上娘抱着三岁的弟弟冻地发抖,那时他们也像这样一脚印踩着一脚印,咬着牙在风雪地赶路。
下雪了,下了雪,前线就该停战了吧。停战了,爹也能休息了吧。刘丹清心里向上天祈愿
“就在这附近。”刘西陆不敢在往前走,从怀里掏出火折子吹了一口气给姐姐照路。火光映出躺在雪地里的人,雪落在他的眉心处,宛若一尊安详静谧的冰雕。
刘丹清伸出两指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还有气。”
“不能救,依据我多年看传奇小说的经验。路边的男人是万万不能捡的。”刘万芳心中警铃大作,脑海里已经闪过一百个因为救来路不明的人被恩将仇报的女主了,紧紧抓住姐姐的手。
“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诗经》里说‘凡民有丧,匍匐救之’,孟子讲:‘恻隐之心,仁之端也’,‘无恻隐之心,非人也’……”她这个呆哥哥又开始之乎者也,引经据典,头头是道。
“那你有没有听说过‘穷则独善其身’啊!”刘万芳转过身向她姐姐说:“不能救,你看他穿着盔甲,一看就是个逃兵啊。窝藏是逃兵要连坐的。”
不料她姐姐也傻了只听见:“他的小腿被箭射穿,其余几处都是皮肉擦伤,带回去喂点稀饭米粥,兴许能救活。”丹清查看了他身上的几处伤。
“姐,你以为就小猫小狗哪?要是救不活怎么办,扛一具男尸回去,被人发现,湿手沾面粉甩都甩不掉的。”万芳忧心忡忡道。
“你看他身上穿的衣服的布料,多半非富即贵。等他醒了,你敲上他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啊!”
至于被人发现,她倒不是太担心。因为她家附近早就没什么邻居了。西郊的屋子是她家祖上传下来的。
二十年前西郊闹饥荒,全家里就剩下她爹一个人,一路乞讨上了京都,最后被个大户人家看上做小厮,勤勤恳恳一路做到了大院的副总管,还娶了夫人的贴身丫鬟,也就是刘丹清她娘,好不风光的。可惜惨遭小人嫉妒,陷害栽赃她娘偷了来府上做客的贵人的东西。人赃俱获,被主家当场拿下,因怕闹上公堂,连夜收拾又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寿安镇。
人往高处走,多少年的更替,但凡是有点雄心壮志的,早就离了西郊,搬进寿安镇谋生了。没个壮志的,现在大多也都入土了。西郊只留下一片空荡荡的房子和少些年迈的孤寡老人不肯走。
周围的地,县衙里也不大管。他们家从京都回来后,族里头划了好大一处地给他家种。她娘虽是女婢,好歹是豪门大院里出来的,哪里还肯干苦活。凭着老主家赏的金银和这些年积攒的积蓄,在寿安镇上开了一家成衣店。
她娘到底是大户人家夫人的丫鬟,那绣工可不是同那些乡巴佬能比的。成衣店的生意自是不会太差。后来她娘去了,成衣店的店铺也关了。她们姐弟仨跟着爹回到这片黄土地上。因为总有人到她爹面前问:“刘老头,你不是在京都大户人家里头做总管的吗?怎么被主家赶回来了呢?”
刘丹清拉着瘫在雪地里的双手,使劲往雪坑外拽。只听见耳边妹妹嗤笑:“要是真有钱怎么会去从军?就像陈家那扒皮色鬼,仗着他舅舅是太守,人在外头打仗,他在家里作恶。”
这场仗打了好几个年头了,戎部这次是铁了心要和大周死战了。战争起源于一场瘟疫。这瘟疫最先在羊群里爆发,戎部大批大批的羊群死了他们没法再转场了,就把目光投向了繁盛富庶的大周。大周人十多年来没打仗了,戎部进犯来势汹汹,大周军队节节败退,死于安乐。
戎部尝到了甜头,一路杀到景阳关。寿安镇则是毗邻景阳关的一个小镇,它的道路水路接连,四通八达,成为了前线重要的物资供给地。原本驻守在景阳关的士兵死伤惨重,而援军又无法及时替补,便在临近景阳关的地方抓壮丁充兵,有的人家甚至父子齐上阵。而那东面地主陈家的儿子却因病逃过一劫,官府也未再难为他。那陈家的呆儿子还有一个诨名叫“风流鬼”,原是他色胆包天,在他父亲六十大寿时,被父亲发现在家中后花园假山后,里偷吃他父亲刚迎进府的姨娘嘴上的胭脂,被他父亲打的个半死。
可恨那“风流鬼”不仅没被抓过去充军,反而趁着寿安镇里的丈夫们在外头打仗,半夜去爬那娘子们的香帐中。这不,前两天半夜刚被屠户家的吴娘子提着刀,抹着脖子打出来了的。
刘万芳看着姐姐是铁了心的要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嘴上又闲不住:“姐姐,我看还是收留了他吧。一来救人一命功德大过天,二来招进来一个能传宗接代,三来多了个苦力做饭干活,四来是个不花钱的啊。”万芳挑起眼睛笑:“那村口多少老光棍买老婆还要花银子嘞。咱这个不花银子,白捡的。”
“你同林霞都学了什么,一天到晚嘴上都没把门的,还不快过来帮忙。”刘丹清训斥一声,手和刘西路一同将人抬起,没想到这男人看着清瘦,抬起来这么费劲。
“把他披甲脱了。”
三人合力把他身上铠甲扒下来。刘丹清手摸到了他的腰带,猛地拽下来一个玉佩,她用手掸了掸雪尘,迎着月光仔细端详这枚玉佩。
“姐,不是说胁恩图报,直接抢不道德的吧!”刘西路就看着他姐姐把那块晶莹剔透的白玉塞进了怀里。
刘万芳也开始扒躺得僵硬的人的外衣,除却半张咬过的囊,一无所获了,果真是个穷鬼。
除去盔甲,人是轻了不少,可一个十八岁的女郎能有什么力气,更遑论两个孩童了。三个人忙活半晌发现还是搬不动。无奈下,刘清丹和刘西路一人拽着他一条胳膊,拖着他前进,万幸这里离刘宅并不是很远。万芳撑着伞提着灯,烛光映在雪白的羊肠小径上,静谧地映照出枯草断茎的影子和风吹过的方向。
风吹过李常棣的眉骨上的水珠带着它滚落进墨黑的发丝中。黑暗里他感到小腿生疼,上肢和双腿快要撕裂分离,而腚火辣辣地疼。他眉头紧蹙,缓缓地睁开眼睛。暗夜里月光穿过层层云雾,带着雪花的寒气落在了一个女子的发梢。
梅标清骨,兰挺幽香。李常棣不禁勾起唇角,来勾魂的鬼差竟是个清冷美人。
当第一片雪花沿着斜入深深庭院的余晖飘进国公府时,只听见屋内主母正在和老太君商议。
“母亲,快刀斩乱麻。”
“就怕剪不断理还乱。”
“您要是有所顾虑,这件事情交给我办,什么法子您就别管了。只要人出了国公府那就当没进来过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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