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
寒风刺骨地刮,霍吟顶着冷风站在教室外。
“霍吟,真有你的。”因为偷吃零食被逮而罚站的同桌冲他比大拇指,“老李头的课你都敢睡觉。”
霍吟翻了个白眼,“一边去。”
老李头是学校出了名的坏脾气,都说上他的语文课和上刀山没两样。
霍吟昨晚和同学打游戏打到深夜,好死不死第二天的第一节课就是语文课。
老李头要讲昨天写的试卷,先讲后面的古诗文阅读。
《见春亭》,作者襄陵公主。
同桌戳了戳霍吟的手肘,八卦道:“做了这么多的古诗,还是第一次见到公主写的诗,你说这个襄陵公主会长什么样?”
“你管她长什么。”霍吟弹了弹卷子,啧啧感叹,“反正她那缺德老公没少让我们栽跟头。”
素亭春深倚朱墙,玉砌雕栏凭飞檐。
曾笑牵牛织女星,今泣与尔不成言。
明月多情应怜我,遥寄相思与河山。
最是人间不可求,弃我长忆不可迁。
这位已经亡故一千年的多情公主是怀着何等的情思写下这首满是哀怨遗憾的情诗?又是写给谁的,是她亡故的丈夫吗,还是某位相爱却不能相守的情郎?
这些疑问只能随着历史的滚滚长河离去化作一桩桩后世杜撰出来的浪漫故事,后人也只能从史书的只言片语中去探究揣摩。
但老李头显然不是能杜撰出爱情故事的浪漫作家,也不是愿意花费时间去猜测诗人生平的史学家。
他讲课一板一眼,霍吟撑着头,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没几分钟就小鸡啄米般昏昏欲睡。
嗯嗯,这句意思是……对对对,诗人通过了……是这样,表达的就是……
霍吟迷迷糊糊地,眼前的黑体印刷字成了在白纸上休息的蚂蚁。
“霍吟!!”
一声震怒撼动了整栋教学楼,老李头宝刀未老,惊飞了窗外枝头的麻雀。
霍吟从神思天外中遽然睁眼,拍桌而起,差点跳了起来。
全班想笑又碍于老李头的威严硬生生憋着,老李头横眉冷对,一拍试卷道:“你来说。”
霍吟压根没听老李头讲什么,他一脸茫然地举起试卷,第一眼看到的是尾联下面的注释,干脆死马当活马医,标准普通话声如洪钟。
“襄陵公主,雍威宗长女,诗人元茗光之妻,其子圣宗尧璋,谥于永昭元年。”
老李头似乎要被气得撅过去,他连拍三下讲桌,桌面上的粉笔跟着抖起来。
“霍吟!你念的这条注释有什么用?!”
霍吟认命闭眼,心道:完了。
呼呼狂风招呼过来,霍吟冻得把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缩着脖子蜷进衣领里,活像只鹌鹑。
“襄陵公主,”霍吟吸了吸红通通的鼻子,幼稚地埋怨起和他隔了千年岁月的死人,“都怪你。”
下晚自习后霍父的车已经停在了学校外面,霍吟发现他爸今天心情意外地好,见到他走出校门,竟然帮他拉开车门。
霍吟一脸惊悚,问:“你今天怎么了?”
霍父笑容满面,和他卖关子,说:“回家你就知道。”
霍父是个古玩爱好者,霍吟眼珠子一转就想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两臂一抱靠在车背上,“你又被坑了多少钱?”
“怎么说话呢?这次是真的。”霍父咳嗽一声,“绝对是真古董。”
霍吟“哈”了一声:“不信。”
从霍吟记事起霍父就开始全国各地淘古玩,十件里有八件是假货,所以霍吟看着霍父小心翼翼的抱着木盒过来给他瞧时并没抱多大期待。
“虽然我不懂鉴宝,”霍吟看着霍父和抱孩子一样把他的宝贝抱过来,十分好心的给建议,“但我可以帮你报个鉴宝节目。”
“嘘——”霍父伸出食指示意霍吟噤声,“见证宝物现世的时候到了。”
霍吟:“……”
霍父打开木盒,“锵锵锵——”
虽然霍吟并不信霍父能淘到什么好东西,但见霍父那么隆重说一点也不好奇是假的。
他满心期待的等着看什么稀世珍宝能把霍父迷的五迷三道,真等见到了,立刻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朵玉做的花静静躺在红丝绸软垫上,玉质清透,白玉点点赤色殷红似血,仿若一滩血溅了上去。
花茎是极小的一圈小孔,可以穿过一条细丝绸。
悠久的年岁没有抹去它的华泽,饶是霍吟这个外行人也能看出来价值不菲。
但做工也只是朵平平无奇的花罢了。
“恭喜,这次终于没淘到假货。”霍吟兴致缺缺,“我要去睡了。”
“欸——吟吟,过来吟吟!”霍父在后面叫他,“快过来陪老爸再欣赏会儿。”
霍吟捂住耳朵,快步跑上楼,喊道:“不听不听,你让我妈陪你欣赏。”
玉花在夜里静默,千年的无声等待换来了一眼。
命运在此刻牵起红线。
混乱的府邸,灼热的火海,火光在炼狱中奏出仇恨的余韵。
冲天的火焰,素白的灵堂,白幡燃火轻扬。
灵堂内有位素缟女子,她安静的站着,和燃烧的火海格格不入,霍吟只能看见她的背影,清冷而坚韧,端庄又孤独。
“小公子,你是谁?”
声音似真似幻,霍吟无端落下眼泪,仿佛穿越千年的岁月,亘远长河,烟雨蒙蒙,他终于等到了一直等待的姑娘。
如同白天吹来的冷风,霍吟被冻得回过神,丧幡在梁上拂动,默哀着亡人的离去,他看见了一双哀伤的眼睛,还有更忧郁的姑娘。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悲伤的人?她只是站着,与他隔着十步的距离,却像是隔着永恒的生死,霍吟也哀伤起来。
姑娘见霍吟不说话,她的目光落在霍吟握着的玉花上,眼神闪烁了一下,霍吟也在看着自己手里凭空出现的玉花,和霍父淘来的样式别无二致,只是看着要更新些,澈质清润,不见殷红。
夜深露重,姑娘仔细瞧着他的脸,须臾瞳孔颤了一下。
“你......到底是谁?”
霍吟神色懵懂,姑娘哀伤的看着他,想要从他身上寻找什么。
顺着胳膊,霍吟低头打量着自己的穿着,白袍宽袖,长发长靴。
霍吟越发惊悚,他连步后退,却因踩到了衣摆向后栽去。
真切的痛让霍吟闷哼一声,姑娘忧声:“你可有事?”
霍吟从地上爬起来时不慎又踩到衣摆,幸好这次没倒下,他警惕道:“这是哪里?”
姑娘姣好的面容上露出疑惑,霍吟见她不说话,语气稍凶:“我在问你话,这是哪?”
姑娘脸上没有愠色,细声道:“京城,公主府。”
京城……公主府……
霍吟连连摇头,嘴里不断说着“不可能”,他又问:“今是何年?”
姑娘似泣未泣,眸中波光盈盈,道:“永昭元年。”
一道雷声在霍吟脑中炸开,永昭元年,永昭——
霍吟颤着手指向姑娘,浑身颤栗,声线不稳:“你又是谁?”
“襄陵公主。”
霍吟喉咙发不出声音来,激烈的心跳与混乱的思绪纠缠在一起,他红了眼,热泪顺着下颚落下。
“不可能,我不信。”霍吟失神一般喃喃自语,“你骗我,你在骗我!”
他跌跌撞撞地冲入灵堂扣上襄陵公主单薄的双肩,喊道:“我要回家,你把我送回去!把我送回去!”
襄陵公主被眼前的少年吓到,少年的泪珠滴在她冰凉的手上,烫得惊人,少年仍在她耳边说话,有了哀求的哭声。
“你让我回去好不好,我父母朋友都在等我。”
父母朋友。
襄陵公主眸色黯淡下来,她以为少年是被人暗算下了药强卖进来的,此时想出府。
“你随我来。”
襄陵公主端起灵堂内的一盏烛台,白蜡熔下一滴烛泪,她温声道:“我送你。”
霍吟哭得凄然,他以为这辈子就要困在这个鬼地方,没想到襄陵公主答应的利落,直愣愣地站着不动。
襄陵公主已经走出灵堂,没有听见脚步声,转身望向霍吟,惑声:“可是还有东西要拿?”
“没没没,什么也不拿。”
霍吟拿袖子胡乱擦掉眼泪,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襄陵公主身边,终于破涕为笑。
“谢谢你啦。”
襄陵公主身份尊崇,几乎无人敢与她并肩,连驸马与她走在一起时都要后退一步。
她先是愣了一瞬,旋即也笑了,霍吟怔然,她在笑,但不开心。
霍吟想起了那首《见春亭》,字字句句皆是凄婉哀绝。
似有似无的暗香从襄陵公主身上飘出来,极清冷的气息,在冬夜里更苦寒。
霍吟低声嘟囔:“好冷的香啊。”
襄陵公主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冷”来形容香气,转而想起了什么,难得袒露些真心的笑来。
“是梅香。”
两人并肩走过蜿蜒亭廊,假山流水,松柏梅竹,本是赏心悦目的景致,却因府上挂满丧幡,只剩下诡异的死寂。
丧幡拂过襄陵公主,烛火摇曳,她腾出一只手,宽大的衣袖挡开了凄风。
京城早已过了宵禁,街上纸钱乱飞,哀风啜泣,谁家竹篓落在街上,无人去捡。
“你走吧。”襄陵公主抬眸,深瞳中倒映出霍吟的脸,“别回来了。”
霍吟脸色骤然苍白,他道:“你不是说要送我回去吗?”
“我只能送你到这儿了。”襄陵公主转身,只留给霍吟孱弱的背影,“小公子,余生珍重。”
身后厚重的府门沉沉合上,霍吟双眼无神地迈下三级石阶,襄陵公主头也不回地走过幡影重重。
两人隔着一道府门,越来越远。
霍吟回首仰看,刻着“襄陵公主府”的烫金匾额昭示府中主人的尊崇,匾额上的白绢卷走了富贵气,满眼悲戚。
霍吟只身走在长街,路过的打更人和他擦肩而过,咚咚敲锣。
“着火了——”
霍吟顿步,又有人叫了一声:“公主府走水了!”
霍吟的心脏忽然揪成一团,“谥于永昭元年……永昭……”他捂着心口,拔腿往回跑。
有不少人跑过去救火,一些宫装打扮的人更是要冲进去却被士兵拦下,他们只能哭着高喊,“殿下——”
“襄陵殿下——”尖细的声音撕心裂肺,白发苍苍的老太监不知哪来的力气推开士兵要冲进府里,“老奴的殿下!”
“刘公公,您不能进去啊!”又有士兵拦住他,将他远远拽走。
“公主——”刘公公不肯走,挣扎着要去找他的襄陵公主。
泼过去的水一桶又一桶,漫天的大火势头却越来越猛,火舌顺着丧幡吞噬,繁华公主府在火海中轰然倒塌,也压下了所有人的哭嚎。
霍吟愣在不远处,火焰映红了他的面容,有冰凉的东西落在他脸上,他一抹,只看到了沾在指腹的水滴。
他抬头,苍茫白雪。
翌日黎明,雪落无声,春节的余韵还没过去,街上小贩吆喝着,酒楼前店小二点头哈腰迎送客人,花楼的美人们巧笑倩兮,霍吟坐在废墟前眺望京城万象,天地旷远,白茫茫一片雪景。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