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抑扬顿挫的《千字文》整齐划一,极富生命活力,听声音像是一群孩子,襄陵公主越过霍吟眺过去,展颜一笑。
霍吟转身,绿树彩花深处,翩然若仙的公子被一群布衣垂髫的小儿围在中间,笑眼温柔欢跃,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姑娘,看上去是那群孩子里年纪最小的。
闻砚书也看过去,先是微讶,接着更加开怀,冲他们挥袖。
“表妹,小霍公子。”
霍吟偷偷瞥了一眼,襄陵公主对闻砚书认识自己这件事没有丝毫怪异之色,更加笃定了他上回撞见闻砚书不是偶然。
襄陵公主走过去,对面的人比她更快,孩子们咿咿呀呀跑过去围上她,襄陵公主下意识护上肚子,霍吟摊臂把她保护起来又没有碰上她。
“姐姐,你是从天上下来的仙子吗?”
“姐姐,你是不是要生下小孩子了?”
“姐姐,你是闻哥哥的表妹吗?”
襄陵公主没同时和这么多孩子相处过,遇见的最活泼的孩子也就是尧豫生,当下有些手足无措。
闻砚书笑着唤他们:“快过来,她要是生气,你们可就惨了。”
襄陵公主佯装嗔怒瞪了闻砚书一眼,道:“我哪有你说的那么吓人。”
“吓人的不是表妹。”闻砚书指了指天,意思不言而喻。
闻砚书招呼孩子们回家,笑眯眯道:“今日就学到这里了。”
孩子们欢呼一声作鸟兽散,闻砚书怀里的小姑娘一跃而下飞了出去,他好气又好笑的嘱咐:“慢些。”
“你是名儒教出来的状元,”襄陵公主揶揄,“我反倒分不出你究竟是儒还是道。”
闻砚书笑回:“殿下此言差矣,兴许臣是兼爱的墨。”
闻砚书看向霍吟:“小霍公子,别来无恙。”
霍吟怀里抱着苍术不便行礼,只好点头道:“闻大人。”
闻砚书目光留在苍术上,神色微讶,对襄陵公主道:“你怎么亲自出来采苍术了?”
襄陵公主撇嘴:“自然是因为我想出来。”
闻砚书:“......”
“行行行。”他无话可说,“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不过捆苍术你难不成也要亲自动手?”闻砚书问。
“到时候我差人给你送一份。”
闻砚书别别扭扭道:“那就先多谢殿下了。”
襄陵公主的玉指捋开一条彩丝,周遭都是苍术的辛味。
橙红的霞光透过她纤长的眼睫落在脸上,霍吟在旁边点燃香炉的火,香烟袅袅升起,霍吟瞧着她,她很专注地在捆缚苍术,眼皮微垂,流露出几分郁色,唇角抿得平直又让她看起来有些清冷。
端阳将至。
霍吟握紧拳头,忽然问:“殿下可真正了解江陵王?”
江陵王尧豫靖是襄陵公主的同胞弟弟,初初及冠封王,襄陵公主捆绳的动作微顿,道:“六弟是君子。”她的动作大了些,纤细的丝线承受不住断开,“伪君子。”
各皇子争斗不休,崔越借机御前正显,尧豫靖端阳节谋反,太子平反有功却惹太宁帝猜疑,一步步借崔越之手逼死了太子。
太宁盛世本可以继续延续,却因太子惨死尧豫生登基只能靠着太宁的余晖苟延残喘。
一环接一环,但凡有一件事出了差池都将满盘皆输,霍吟阻止不了尧豫靖谋反,只能舍他,霍吟道:“端阳宫宴,教太子莫要太过正直。”
襄陵公主啜声落泪,闻淑妃离世时尧豫靖年岁尚轻,襄陵公主又已经嫁人,她对尧豫靖素有歉疚。
“我劝不了他。”襄陵公主拭泪,摇头哽咽,“太子纯良,怎会行旁观之事。”
“他必须旁观。”霍吟声调高了些许,语气急切,“陛下多疑,几位王爷至今都未前往封地,不正是因为陛下要把他们放在眼皮底下吗?太子民心所向,如今正被陛下猜忌,他能平得了江陵王,陛下难道就不会认为他也能......”
“霍吟!”襄陵公主陡然惊悚,出声打断,“你可知若有旁人在,你——”她咬着牙压低声音,“你就算有十条命都不够。”
霍吟目光变得悲凉,这本不该出现在少年脸上,“殿下,何不信我?”
“信,当然信。”眼泪滑过襄陵公主的脸,她笑道,“我信六弟野心勃勃,也信太子心意已决。”
苍术散了一地,苦味弥漫在两人周身,襄陵公主早就都知道了,也正是都知道,所以也知道无能为力,“太子爱的不是一人,也不是皇位,他爱黎民百姓,爱大雍山川,若为阿爹猜忌坐看六弟谋反,非他所学君子之道。”
“君子?君子之道。”霍吟嘲弄地笑出声,声音哀切,“殿下,君子之道救不了任何人。”
世间所有人都可以固守君子之风,唯独太子不行。
襄陵公主的眼睛静得像一潭不见底的池水,霍吟窥探不了她的情绪,唯隐隐颤抖的眼睫泄出她的绝望。
“太子之福祸,我与他一同承担。”
霍吟低笑,颤巍巍起身,笑声陡然激烈,眼泪顺着颧骨落下,他脱力一般背靠柱子,指着襄陵公主大笑。
“好,真是好,你们都是君子,都是不怕死的大人物。”
“我一直都不了解你。”笑声再也压抑不了哭泣,霍吟佝偻下脊梁啜泣,“你就站在我面前,可我却觉得你不是你,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告诉我你喜欢李居士的诗,我不知道你心里想读的究竟是李诗还是柳词。”
“昨夜你说明月不变,前人后世同赏月色,我看着你的眼睛,分辨不出你究竟是通透还是伤怀。”霍吟已是满脸泪痕,“甚至此刻,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的未来我看不真切。
每次我以为快要抓住你的时候,却是满手虚幻,你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却只能看着你,你的生死喜怒,好像从来都与我无关。”
襄陵公主不敢直视霍吟,眼泪默然垂落,她也在难过,霍吟哀求地看着她:“至少现在,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你总说我不信你,分明是你不相信我。”襄陵公主抬眼,宛如在看自己家不懂事的孩子,“我已经告诉你了,若太子意决,我与他同担。”
长浮城的明月拥有天下最皎洁的月光,重重宫阙承沐灼光月华,诞生了世间钟灵毓秀的太子。
襄陵公主与太子年幼时常常瞒过皇后和淑妃携手爬上最高的宫楼赏月,稍大的时候,太宁帝一手抱一个孩子,带他们登楼观月。
“大雍月色与匈奴明月何异?”
他们从出生起的天地就是皇宫,连宫外的明月都没见过,怎会知晓胡人的月亮?
“明月无情,天下月色本应无不同。”彼时还未入主东宫的尧豫绍小脸紧绷,严肃得像老学究,“不过流华韬光无常,如世道变数。揽月之法,唯夏禹德馨,辅成汤之才,求忠良之士,上月照君,下民德君,此亦为雍治。匈奴无伊尹之臣,有桀纣之君,是以雍月清,胡月浊。”
太宁帝大喜,连夸三声“妙”,又问襄陵公主。襄陵公主举头望月,反驳道:“夏禹之治亦生桀君,成汤大才惜有纣孙,明月永悬天,王朝却有时。匈奴运尽,幸今雍有雄才君,辅以治世臣,值应天数,唯见雍月,胡月不存。”
匈奴的明月如何襄陵公主与尧豫绍至今未知,太宁帝或许也不知道,但他们已经很多年没再登宫楼了。
靡靡盛音如玉坠珠落,襄陵公主隔着人望向尧豫绍。
尧豫绍收到她的目光,温润的眼睛弯了弯,安抚似的朝她无声笑了笑。
元茗光抚上襄陵公主的手背,低声问:“怎么了?”
襄陵公主脸色苍白,身边的元茗光成了依靠,她紧紧攥着元茗光的手,“六弟身体抱恙,今夜没来……”
元茗光不以为意:“明日我陪殿下去王府看他。”
明日?
怕是再无机会见他了。
襄陵公主悲切地看着元茗光,却是再无话可说。元茗光仿佛没发现妻子的异样,抚上襄陵公主小腹,温温笑着:“殿下,太医说了多思多忧对腹中胎儿不好。”
襄陵公主艰难笑了下,低头抓上元茗光放在自己小腹的手寻求安慰一般不放。
“报——”
尖锐的声音不合时宜的打破权贵们的安乐,襄陵公主的呼吸骤然凝滞,指甲不慎抓破元茗光的皮肉。
尧豫绍藏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握住,眸深如渊,沉沉冷下去。
江陵王身体抱恙,宋寻宴亦称病未来。
端阳佳节,本是热闹景象,京城百姓却乱作一团,将士们策马直奔皇宫,踏破落地的花灯,光明熄灭,被马蹄踩踏的百姓变成了豆腐似的软趴趴的一团血肉,骨头都碎了。
宋寻宴已经等候多时,他坐在马上,单腿盘着,看上去吊儿郎当。
江陵王的兵马措不及防遇到拦路虎,为首的年轻将军勒马,与宋寻宴无声对峙。
乌泱泱的黑云将要压垮这座世上最繁华的都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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