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珠帘轻响,拂绿的声音打断了冷柔危的思绪,几个小女使头也不敢抬,捧着几件衣裙,跟着她走进内殿,在冷柔危面前呈弧形排开。
“五日后即是祭神大典,也是殿下三百岁生辰,这些是织造司呈上的服装制式,请殿下挑选。”
打开魔神遗冢需要举行祭神仪式,仪式的服装是暗红色,华贵庄重,冷柔危指尖从一排各式的华服上划过,随意点了件绣金的,算作交差。
祭神大典就在眼下,她没有太多心神去考虑别的事情。
冷戈作为一界之主,想要趁魔神遗冢大开时送一个人进去不是难事。他能给冷景宸的,无非是功法提升和保命法器,要他进可攻,退可守。
但冷柔危不同,她必须要赢得魔神遗冢中神器的试炼,还要提防冷景宸。
前三百年的修炼中,她的功法以进攻为主,疏于防守,必要时,她也得有个全身而退的法子。
冷柔危一时犹疑。
如今的形势,她恐怕只能找师父襄助。但,若说上一世她有对谁愧疚过,那就只有时惊鲲。
时惊鲲是唯一不与世俗目光同流,默默站在她背后,教诲她的人。
自重生以来,冷柔危的感情只比从前更冷酷,唯有想到时惊鲲时,会有几分不忍。
时惊鲲一向闲散惯了,身处世外,不插手凡尘,一旦身入局中,就由不得他自己。
冷柔危不愿将他拖入其中。
余光见拂绿还在原地,似乎犹豫什么,不肯离去,冷柔危瞥了一眼四周,女使们都已经退去了,便问:“你有事?”
拂绿有些为难,垂眸斟酌道:“殿下……”
冷柔危不疾不徐倒了一杯茶,等她下文。
“殿下,”拂绿鼓起勇气抬眸,“您还记得那枚琉璃翎羽吗?”
冷柔危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像是没听懂她说什么似的,“什么翎羽?”
拂绿蓦然跪地,庄而重之地叩首一拜,不敢抬头,“自殿下少时和二殿下起了冲突之后,那翎羽就一直由我收着。但……夫人曾嘱咐过,这翎羽一定要在殿下开启魔神遗冢历练时为殿下佩戴。”
冷柔危握着茶盏的手不知不觉攥紧,她到底是重生过一次的人,最终还是压下了情绪,平淡无波地饮茶。
拂绿像是怕没有机会似的,从心海中取出那枚翎羽,一骨碌说道:“这翎羽汇集了四海三十六洲生灵祝福的生气,灵力浑厚如山海,是无可比拟的法宝,在魔神遗冢的险境中,一定能护殿下周全。”
这件事是夫人交代给她的,只有她一人知道。
她当年原本是一条濒死的柳枝,承了夫人之恩,才捡回一条命苟活至今。
夫人虽已不在,她却一直默默记着她的话。
明知道在少主面前提起夫人,无疑是触及她逆鳞,但她不能不顾及夫人再造之恩,无论如何也要将这件事告诉少主。
拂绿的脸色逐渐苍白,她强撑着身子等待。
一息,两息,三息。
冷柔危没有说话。
她眼神空濛,想起些旧事。
像是有无数的漆黑藤蔓伸出手,将她的识海遮天蔽日地笼罩起来。
即使在回忆里,她也不愿叫她母亲。
冷柔危对于这个女人的一切印象都与黑暗无光的房屋、歇斯底里、喜怒无常以及无尽的折磨有关。
那是万魔塔最底层,最接近噬魔之渊的地方,阴寒血腥之气浓重,令人作呕。
就是在那样的环境里,女人总是不断地逼迫她练剑,期间夹杂着斥责、嘲讽,和她不能懂得的无望。
冷柔危不喜练剑,亦不喜被人逼迫,况且女人的剑法并不精深,冷柔危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要执著于此。
冷柔危手心磨得疼痛流血,冷着一张脸丢了手中的剑,默然与她对峙。
女人便疯了一般地捡起剑扑过来,强行地塞到冷柔危的手中,握着她的手,带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挥着,歇斯底里地哭吼着,“为什么不练?!为什么不练?!你必须要把它紧紧握在手里,听明白了吗?!任何时候,你都不许把它丢开!”
那声音像是从牙关里挤出来的,冷柔危大约五六岁年纪,却从复杂的情绪中听得出其中的恨。
小小的冷柔危一把稚嫩的嗓子,压着怒腔冷声,“放开我,我不练。”
她到底年幼,不论如何反抗,终究拗不过女人,幼嫩的掌心皮肉都被磨破,翻出白骨,黏糊糊的血迹就顺着指缝流下。
直到她失血过多,昏了过去,女人的眼泪在一片混乱中掉在她的脸上,冰冷的眼泪黏黏糊糊,冷柔危朦胧中感觉到只觉得厌烦。
她又会突然醒悟一般松开手,将冷柔危的手摊开,慌乱地跪在地上,用术法将她血肉模糊的手掌清理干净,一把将她抱入怀中,拥得她快要窒息一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都怪娘,都怪娘……只要你好好练剑……你好好练剑好不好?嗯?”
……
冷柔危不想再回忆下去,思绪从中抽离出来。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拂绿也向她提起过这件事。冷柔危当然不会答应,她不想和女人有任何的联系。
后来离开魔宫时她也没有带上它,那枚翎羽如何,她无从知晓。
重新回到这个节点上,冷柔危却觉得奇怪,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种指引,让她一瞬间萌动了接过它的念想。
拂绿的额头一直贴着掌心,大气不敢出,感觉手中空了,怔怔抬起头,情绪依然紧绷着,担心冷柔危会将它毁掉。
冷柔危将它覆在掌心,漫不经心地端详。
琉璃翎羽叫什么名字没有人知道,只是因为它材质剔透,所以才以琉璃代称。
翎羽一角上还有一道划痕,不深不浅,让它显得有些陈旧,这正是冷景宸当年断了八根肋骨的原因。
她的东西,即便不喜欢,也不许他人染指。
翎羽不过大半个手掌长,看起来也十分普通,并不像拂绿所说蕴含了丰沛灵力的样子。
拂绿看出了她的狐疑,解释道:“这翎羽正是因为普通才不引人注意,能一直陪在殿下身边。殿下也知道怀璧其罪的道理,即使是殿下,年少时带着它,若是太抢眼了,恐怕也难以安稳。”
冷柔危蹙了蹙眉。
她知道女人身份尊贵,传闻中是似乎妖域的大妖贵族,四域三十六洲虽以血脉驳杂为低贱,但这些在权势和地位面前不值一提,所以冷柔危出生便是万众瞩目的明珠,没有任何人敢对她有微词。
她也隐约能察觉到冷戈对这个女人的忌惮,这么多年,冷戈即使想让冷景宸坐上少主之位,也不得不使手段周旋。
这样一个女人,有这样的东西不稀奇。
但也是这样一个女人,厌恶她时,甚至差点将她掐死。拂绿一番话,却又暗示她作了不少打算。
这算什么?
冷柔危讥诮一笑,恹恹地将翎羽抵在掌心,任由心中情绪翻涌。似有怒,似有怨。不仅是对女人的,更是对她自己的。
她毕竟已经长大,不再是当年束手无策的稚童,不该被困在这样的情绪之中。
冷柔危轻阖双目,压下了万般种种,冷静地分析着自己当下的处境:
生死关头,她必须要有护身法器,增加在魔神遗冢中的赢面,活下去。
冷柔危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如今也不想深究。
可以明确的一点是,这个节骨眼上,只要能达到目的,法宝的任何来路都不值得计较。
她掌心翻转,收起了翎羽。
拂绿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知道冷柔危是收下了。
她知道冷柔危不喜旁人窥探她的情绪,不多言语,准备默默退出去。
起身时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她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态,苍白着一双毫无生气的唇,朝冷柔危行了一礼,默然告退。
冷柔危一直没有注意过身边这个侍女,她有些不明白,为什么拂绿对那样一个女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用心海蕴养一件远超自己力量的法器十分耗神,骤然拿出来无异于拿出她半条命。
冷柔危看着拂绿的背影,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叫住了她。
拂绿回身,接过了迎面掷过来的一枚魔果。她素来内敛稳重,此刻却慢慢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冷柔危。
“无华魔果。”
冷柔危低头专心拨弄着茶叶,不再看她,好似只是随手丢给她一个稀松平常的物什。
拂绿立刻明白这是送给她的意思。
无华魔果千年一结,是极好的疗伤药,可遇不可求。
拂绿心内感激,一时手足无措,又惊又喜,维持着得体的仪态,赶忙道:“谢过殿下。”
她自知此次拿出法器,身体耗伤严重,只怕有损她寿元,冷柔危此举无疑是雪中送炭。
她不记得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冷柔危。
跟在冷柔危身边多年,拂绿已习惯按照她的边界保持距离,不敢稍有逾越。乍得她关怀,拂绿心中恍然记起一桩旧事。
曾经她不慎打碎了进献给魔尊的花瓶,侍卫发现声音,前来追责,那时的小殿下站出来又随手砸了几个,像只威风凌凌的小狮子,她说:本宫砸着玩的,有什么问题?
侍卫一个个见了她如临大敌,不敢多言。
待侍卫们走了,拂绿连忙道谢,小殿下瞥了她一眼,冷淡道:谢什么?本宫本就是自己砸着玩的。转眼就不见了人影。
如今想来,拂绿仍会觉得啼笑皆非,心头一暖,还有些怀念。
她知道殿下一直是面冷心热的一个人。
若是……没有当年那些事,殿下也许还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不与任何人深交。
冷柔危默然不语,拂绿也不觉得难堪,她知道殿下其实并不习惯回应旁人流露的好意,将自己的感激表达完,珍而重之地收好魔果,默默退去。
心中只愿,殿下此后平生顺遂,皆是坦途。
*
魔界,无涯山道。
蜿蜒的山道犹如巨蛇,盘在一座黝黑粗.壮的高峰上,山峰高耸入云,浓厚的云暮间隐有雷电轰鸣。
这里就是魔界最为冷酷的竞技场,绝命峰。一切的武艺切磋、决斗竞争都在这座山峰上进行,无论生死,只有输赢。
山风疾疾,吹斜了少年潮湿的发丝,他骤然拔刀,带起一蓬泼起的鲜血,对面的人睁大了眼睛,轰然倒在青石板上,骨碌碌滚落悬崖。
峰下黑雾笼罩,深不见底的长渊中是累累白骨,许久之后,才听见沉钝的声响。
桑玦利落收刀,甩去血迹。低头左顾右盼,发现自己肩膀处还是溅上了血点。
“啧。”他皱眉,用清洁术仔仔细细将那处清洗干净,不满地嘟囔道,“打架就是麻烦。我这衣裳可新着呢。”
最后用手背将那处掸掸平整,才算满意。
听见平稳沉静的脚步声,桑玦抬起头。
脚步声的主人在薄薄的雨雾后出现,桑玦和他视线交汇的瞬间,混不吝地笑了下,扬起手同他打招呼,“又见面了啊,贺大哥。”
桑小狗:又见面了啊,贺大哥。
贺云澜:你真的很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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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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