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玦眼中浓烈的偏执像是团化不开的墨，看清了对面的人影，他的意识逐渐从众生象中抽离，回到现实。
刚才的画面在他脑海中闪烁，对面那双凤眸好似能穿透一切，桑玦的心莫名慌乱，他蓦然避开。
在她面前，他无师自通，感到自己肮脏晦暗，无地自容。
与此同时，冷柔危也慢慢回想起和桑玦在暗渊相处的过往，复杂的情绪漫上心头。
“立刻走。”
发觉桑玦已脱离众生象，冷柔危第一时间强行拉回理智，她们还在不定河中，脱险要紧。
旋涡中央近在眼前，冷柔危扎了个猛子，向前游去，桑玦的腰上受到霜缚的牵引，回过神。
他看着前方的背影，像他年少时无数次想要追赶上少女的愿望一样，默默追上去，矫健地游在前方，破开水波。
桑玦坠入旋涡中心，回身向冷柔危伸出手。
湍流将他蜷曲的长发卷起，流动的水波中，他好似一只蛊惑人心的海妖。
冷柔危顿了一下，很快抓住他的小臂，两人默契地同时发力，将彼此拉近。
天旋地转，两人在咫尺之间对视着彼此，期间桑玦不自然地避开了视线，大概是担心自己虚心得太明显，复又挪回。
她们各怀心事，各有打量，各自沉默着没有开口。
直到这旋涡将她们甩出去，冷柔危和桑玦滚落在一片青草地上。
桑玦的胸口被冷柔危的下巴抵得闷痛，他仰起脖颈，重重地咳了几声。
冷柔危从容起身，她长发和衣衫上的水分渐渐被蒸发干净，好似水下的狼狈与她无关，整洁得不见一丝褶皱。
桑玦支起身子，看着冷柔危的背影。
他心中此时已经明白，他从漩涡中破开幻象，应该是因为过于强烈的执念。
他忽然有些怕幻象中的自己，怕真有那天，他执念滔天，会像成长期那样野性难驯，将她刺伤。
桑玦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以为，成长期的那次交手也是她离开的原因之一。
所以他既希望她能恢复记忆，同时也怕她想起后再次离开他。
桑玦从余悸中慢慢回过神，不免探究，在那场漩涡中，冷柔危看到了什么。
她身上的气息安静蛰伏，与平日肃杀铺开，生人勿进的气息不同。
桑玦甚至觉得自己产生了错觉，竟觉得冷柔危也会有些不知所措，也会迷茫。
但她挺拔地站在那里，像一株八风不动的修竹。
“阿姐。”桑玦刚从幻象中醒来，惯性地唤她。
冷柔危微微顿首，桑玦从她侧过的小半边脸上看不清她的神情。
“我们从众生象中出来了。”大概是不知道说什么，随意回应的一句，冷柔危又回头看向前面，“伏皓和裴芝她们也不知进度如何。”
石板小路铺向远方，街上人来人往，垂柳被风吹斜，墨瓦白墙。
这里的景色很熟悉，却又不尽相同。
冷柔危仰起头，看见巨石牌坊上刻着三个大字。
“江陵镇？”身后的桑玦诧异道。他一翻身站起来。
不知何时，冷柔危前方的街上静下来不少，四面八方都有打量的目光投来。但冷柔危视线扫去时，那些人又都在各自忙碌着自己的事，好像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这里是鬼王夫人一手造出的幻境。”冷柔危说着，一眼看到远处的七层宝塔，它独自耸立于错落的房屋中央，十分醒目。
它所在的位置原本应该是天香楼，只有它不属于江陵镇。
按鬼王侍女所描述的，它应当就是被聚魂灯一起卷入河底的那座千年古塔，塔的顶尖隐在浓密的乌云之中，有什么东西在被卷上塔顶。
桑玦走到冷柔危身边，一手抗着刀，一手叉着腰，四下打量，“这些人好奇怪，只有一个表情。”
冷柔危回头看他，桑玦一偏头，张开的拇指和食指将自己的薄唇拉出一个微笑。
日光落在他蜷曲的高马尾上，少年微微垂下的眼眸看着她，笑意神采飞扬，又有些搞怪俏皮。
冷柔危冷笑一声，移开视线，悠悠吐出四个字，“青出于蓝。”
好似念诗一样起伏错落的语调，霎是好听。
桑玦抱着刀，也不恼，反倒心情有些说不出的好，扬着微笑大摇大摆地跟上了冷柔危。
他一路上和那些窥伺他的人精准对视，并且点头微笑。
一时叫人分不清，到底谁才是好似戴着面具的僵笑人。
桑玦敲敲刀鞘，将里面的小山放出来，低声道：“出去看看有没有你阿姐。别跑太远，我护不住你。”
小山被拉成了长长的一条线，一端缠在桑玦的刀柄上，另一端像放风筝似的向四处飘摇。
这里看看，摇摇头，再飞向那里。
桑玦抱着刀，任他飞去。
“我们要去哪啊阿姐？”桑玦走过目不暇接的小摊小店，鼓了鼓有些发僵的嘴角，随手戳了戳小摊上挂着的风铃，又瞟向斜前方冷柔危的侧影。
她一路目的性并不是那么强，边走也边在暗中观察着这条街上的人群。
桑玦问的话，冷柔危还没来得及回答，目光就被前方的躁动吸引，在原地驻足。
不远处就是街的尽头，几条街道交汇的地方，在冷柔危的前方形成一个巨大的圆形广场，七层宝塔就伫立在这里。
一个文秀书生被一群士兵押过来，穿过圆形广场，向塔底走去。
他脸上是笑着的，却低伏着身子，颤抖着，像个哭模样。
可若说他哭，却听不见他一点哭声，也见不到他落的一点泪。
四面八方都有这样的人，零零星星地被送到塔下，塔下的门前驻守着士兵，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都是女人穿戴着沉重的兵甲。
身材纤瘦的女人肩膀都被压得摇摇欲坠，也仍是一副笑模样。她们对着被送过来的男人评头论足，检查身材尺寸，挑挑捡捡，仿佛挑菜一般。
检验合适的，大多身材匀称健美，面容周正，这些人便会被放行入塔。
其他不合格的，士兵长刀一挥，当场斩杀，那人——不，确切地说是那死魂便瞬间碎成几片。
虽然碎了，却又会受到一股无形的牵引，如风旋一样，旋塔而上，没入塔尖。
原来冷柔危刚才在远处看到盘旋古塔的东西，正是破碎的死魂。
这里的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异常，只会程式化地进行下一步。
“这位公子，对我们夫人的男宠可有兴致啊？”街道中一个干瘦的男人拉住了桑玦，笑眯眯地打量，“我们夫人的男宠待遇那可是相当地好，我看你这等姿色，定得夫人重用。”
这还是桑玦见到的头一个和他搭话的死魂，这干瘦男人抹了抹溢出嘴角的口水。
桑玦觉得这些死魂还挺有意思，一个个又馋却又忌惮他身上的生气。
他饶有兴味地道：“哦？怎么个重用法？”
干瘦男人凑近了些，语调暧昧，“自然是夜夜服侍夫人啊。”
桑玦一脸不明所以，冷柔危却明白弦外之音，她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古塔。
鬼王夫人热衷男宠，借着男宠身份是接近她最好的方式。
上一世冷柔危和贺云澜也是用这种方式蛰伏在鬼王夫人身边的。
不过那时冷柔危伤重，又因为是女身，并没有进去，贺云澜只身入塔，她在塔外配合贺云澜才将鬼王夫人斩杀。
也许就是她不在的这段时间里，贺云澜暗中操作了什么，才会出现后来，他们杀了鬼王夫人，却拿着聚魂灯，安然无恙离开鬼域这样不合理的事。
空气中忽然传来一股无形的波动，桑玦压低眉眼，手按上刀柄，警觉地看着前方。
轻风吹过，扬起桑玦额前的头发，若隐若现的虚影凝成实相映在桑玦眼里的那一瞬间，他瞳孔张大，好像被噎住了一样，转瞬拔刀闪身挤在冷柔危身前，是个保护的姿势。
然而他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出来，就轰然昏厥。
冷柔危一把将倒向她的桑玦接了个结结实实。
少年额角擦过冷柔危的脸颊，蜷曲的马尾堆在她胸口。
冷柔危忽地笑了，像是被气的，又像是被他这副模样逗的。
她飞速瞟了一眼前方的高塔，带着桑玦闪身离开了这里。
冷柔危身后那个干瘦的男子摸不着头脑，而他身后的七层宝塔上，正盘踞着一条巨蟒，它从塔底卷上塔顶，通身是泛着荧光的幽冥绿色。
死魂气息像黑烟一般，在它身边缭绕。
巨蟒缓慢地蠕动着，从塔尖的乌云里探出头，一双骇人的巨眼猩红，如灯塔一般向四面八方扫射，监视着这里的一切。
它刚才感受到了刚才浓烈的杀意，正在为失去目标而搜寻。
搜寻无果后，它懒洋洋地卷回上半身。
忽然乌云中传来轰隆隆的响声，巨蟒打起了精神，蓄力，张开大口，猛地将上半身冲入云层，它的身影在其中盘绕来去，仿佛在吞吃着什么。
荧绿色的光点在灰云中若隐若现，随着巨蟒吞咽的动作，它的身子也在一截一截地蠕动着。
远处，冷柔危越过小院的矮墙，看见江陵镇中心宝塔上，那条巨蟒吃饱喝足，将头依偎在塔尖，硕大的身影渐渐隐没在卷起的灰色云雾之中，一切归于平静。
*
随着小山的指引，冷柔危将桑玦连搀带拽地拖到了房内，把他丢到床榻上。
桑玦本就怕蛇，冷不防见到这么大一只，定是一时气机闭阻，不是什么大事。
冷柔危唇角压不下来，她摇摇头，长指掐在他人中上，一记清心印携着冰霜气息轰然灌下。
桑玦猛地睁开了眼，看清眼前的人，周身气机通畅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
他一把抓住冷柔危的手腕，“阿姐，你别怕，我保护你。”
冷柔危被他陡然大力的动作拉低，差点撞到他的鼻峰。
冷柔危唇角轻勾，眼里含着轻嘲的笑意，好似在说，先保护好你自己吧。
可撞进桑玦眼睛的时候，她透过少年一眼看的到底的眼睛，清楚地看到压不住的关切和慌乱。
冷柔危不觉好笑，怎么会有人自己吓成那个样子，还一门心思要保护别人？
想是这样想，心上某处柔软的地方好像被轻轻撞了撞，温暖又酸软。
话到嘴边，冷柔危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今天已经不知第几次默许了他叫她阿姐，没有冷然地驳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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