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紫羽殿的一路，伏皓还沉浸在刚才替自家老大慷慨发言的兴奋中，她一路叽叽喳喳地道：
“老大你是不知道，幸好桑公子今早听见了风声，就来找我们，说妖域有使者来，求妖魔两界联姻，如果有什么事对老大不利，我们就闯进去大闹一场，让他们有来无回！我们三个在大殿外面的房梁上，可都等半天了，要不是有阿裴的乾元伞，我们非得被发现不可！”
“你说是不是，阿裴？”伏皓偏头拍了裴芝一下，裴芝有些腼腆地嗯了一声，挠挠头，“也还好吧。要不是桑公子听能超乎常人，只怕我们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伏皓笑道：“桑公子当然也很厉害，但是你就别谦虚啦。”
裴芝脸上不禁一烫，不说话了，他不好意思地把视线移向了桑玦。
走在前面的两个人，气氛有些怪。
桑玦抱着刀，跟在冷柔危一步之遥的地方，不知在想些什么。
冷柔危径自走在最前头，伏皓刚才说了这么多，却像是没有听到，她步伐平稳紧快，华丽的紫色裙摆摇曳起来，似鎏金溢火。
桑玦能感觉到，她的情绪，就和那摇曳不定的裙摆一样。
“可是这下一步该怎么走才好？”伏皓说道，“这帮大臣们，看样子都想让老大和那个什么狼王世子成亲。万一那狼王世子真是个不要脸的，就愿意给老大当侍夫，那可怎么办？”
此时一行人已经走进了紫羽殿主殿，冷柔危一在玫瑰椅上坐下，就冷淡开口，“谁允许的你们擅闯摩罗殿？”
伏皓这才打住了话头，面对这问责的语气，有些困惑地看着冷柔危，“老大，我们是去帮你的啊……”
“帮我？”冷柔危视线从他们身上扫过，面沉如水，“你们可知道，那大殿之上，都是些什么人？文臣武将，各个手握权柄，魔界尊主，更是万人之上，你们以为那是儿戏吗？”
“你们可知道，本宫是魔界少主，他们这帮臣子拿本宫没有办法，如今你们在朝堂上锋芒毕露，下了他们的脸，你们在明，他们在暗，他们若想针对本宫，第一个就是拿你们开刀。”
场面一时鸦雀无声，伏皓和裴芝过去，根本没有想这么多，如今看到殿下是真生气了，她们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伏皓不明白，她是老大的手下，就算因为替她出头，被人记仇，那不也是天经地义，老大为什么生气？
桑玦听见冷柔危这话，却心中了然，他不知被勾起什么回忆，看着冷柔危的眼睛，眼中似有两点明火，“那又怎样？难道我们明知殿下的处境，却任凭你孤身作战吗？”
冷柔危平淡道：“你又怎知，我没有后手？”
桑玦冷笑一声，步步紧逼，“什么后手？难道是，借此机会，抬高筹码，从魔尊手里拿到更多利益，才去与妖族联姻？”
“有何不可？”冷柔危坦然扬声，“魔宫上下文臣武将，心之所向，都是用尽量少的损失换更大的利益，本宫为什么不能？鬼王身死，四域格局大变，这样的机会又能有几次？区区联姻，算得了什么？”
“机会？”桑玦哑然失笑，向外遥遥一指，“这样做，和那群精心算计殿下，衡量到底能换来多少物资的大臣有什么区别？对殿下来说，还有什么是不能交换的？”
“什么不能交换？”冷柔危讥诮一笑，灰瞳看着他，隐含了薄怒，冷声道：“本宫的人生，本身就是一场交易。”
从冷柔危幼时离开那间不见天日的屋子，身边一切秩序的维系，都是靠交易。她总要用什么，换点什么，无外乎是交易成功或交易失败而已。
起初是用女人的死，换她重获自由。
然后是用她的血脉，换冷戈给她稳定的少主之位。
但稳定的少主之位，换来的又是冷戈每每对于冷景宸的处理，都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她都是少主了，还有什么可斤斤计较的呢？
因为她不追根究底，所以换来这几百年骄纵跋扈，无人敢置喙。
后来又因为她是贺云澜的百宝库，是贺云澜白月光的好宿主，所以换来他带在身边的那一点特殊对待。
冷柔危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她的价值，她背负谁的血脉，她又适合当谁的容器。
当她只是冷柔危，只是冷戈的女儿的时候，拿着那把断掉的金错刀，连冷戈的一眼注视都换不来。
所以冷柔危的存在，是建立在价值交换上的。
没有价值，没有交换，‘冷柔危’就不存在了。
没有人比冷柔危更擅长，利用自己的价值，去换取最大的利益。
冷柔危说得平静，平静得好像说的根本不是她自己，平静得不在乎，可落在桑玦心上，却让他心脏挛缩得发疼。
她的人生有太多他未曾参与的时刻，太多有关于她的事，他都不知道，可如果真是她说的那样，她为什么不在乎？她怎么能不在乎？
他道：“四万大军，难道还不够吗？到底还有什么东西，让殿下不惜把自己放在天秤上交易？”
冷柔危克制着薄怒扬声，“那又与你何干？”
“那你敢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一切都是你愿意的吗？说你愿意嫁给狼王世子，说你爱他心甘情愿？”桑玦俯身逼近她，将她圈在玫瑰椅的方寸之间，山茶香气浓郁迫人，漆黑透亮的眼睛，映出冷柔危的倒影。
“桑玦，你越界了。”
威压轰然盖顶，殿的地面和墙壁上，不知何时，已经结了一片白霜，这霜势蔓延到桑玦睫毛上，被热气化成了水雾。
冷柔危长眸微眯，冷声警告，剑拔弩张的氛围陷入死寂般的沉默。
直视着桑玦的那双眼睛，灰瞳似琉璃的质地，没有丝毫感情，这一声警告，将他一下子推得好远。
桑玦自嘲地轻“呵”一声，心脏又酸又涩，大衍魔藤在浑身的经络疯涨，没有人知道，桑玦正忍耐着冷柔危施与的惩罚，可他毫不在意，铺天盖地的痛反而让他更畅快。
感受到她的恨和厌，比感受到她的不在乎，要痛快太多了。
他喜欢冷柔危这么多，就讨厌冷柔危这一点，为了达成目的，可以忍受任何她不喜欢的事。
他太讨厌看到她忍耐。
她这样的人，就该张扬肆意，随心所欲地活着。她怎么能够委曲求全？
他也太讨厌她总是试图自己一个人承担所有，面对一切，把别人的好意统统排斥在外，再亲近的人，也好似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当初在暗渊也是如此，她从不告诉他，有关于她离开夺位的计划，从不允许他参与她的人生。如果不是他苦苦追问，他对她的一切困境都不会了解。
可是她从未想过，他也是很想同她一起分担的啊。
他就这么被扔下了。
桑玦沉默了好一会儿，直到他睫毛上也结满了霜，那双执拗漆黑的眸子里，流转过无数复杂的感情，终于，像是野兽收起了獠牙，他慢慢起身，低落开口，“殿下，你不是一个人。所有的事情，我们是可以一起分担的。”
说这话时，桑玦身后的伏皓和裴芝终于缓过神来，看着冷柔危，目光灼灼，纷纷点头。
冷柔危默了默，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她视线瞥向一边，“本宫不需要。”
那句话真正的意思是：我不需要你们为我卷入到这场混局中。
这句话十分模糊地在心里回响着，却不知道为什么，冷柔危就是说不出口。
他们是她的属下，听从她的命令，如她手中摆布的棋子一样，为她死，是应该的事。
可是他们自己愿意冒着生命危险，为她死，这是另外一回事。
区别在于，甘愿赴死，是附加了感情的。
她不需要一种“为了她”的感情。
她接不住这样过于热烈的感情。
冷柔危接到的最热烈的感情，就来自女人，一边向她道歉，抱着她哭泣，好似愧疚到了骨子里，却又总是会花更多的精力折磨她，好似恨她到了骨子里。
那样热烈的感情太无常了，极端的好往往等于极端的坏，只有对一切好的坏的都冷漠麻木，才能忍受下来，平静地活着。
可她真的获得平静了吗？
为什么直到今日，想起那段回忆，心海却仍是波澜四起？
“果真如此吗？”
那又为何如此不安？
桑玦看着她的眼睛，心里想的那一句话，终究没有在众人面前问出口。
“退下。”冷柔危握着扶手，厉声道。对面这双眼睛太像一面镜子，给人一种会被看透的错觉。这一直都是她讨厌桑玦的地方。
像是被触发了某种警惕的开关，冷柔危的直觉告诉她，如果再不做些什么，她精心搭筑的城墙就会裂开豁口，有些她不想看清楚，也不想承认的东西，会破土而出。
桑玦喉头滚动，欲言又止，心口好像划过粗粝的沙子。
他分明清晰感受到了，她的气息，犹疑浮动，与她冷硬的态度截然相反。
这时候他才发现，归根究底，他最最讨厌的，是自己能给她的太少。他不够强，不足以让她信任，他任何时候都有和她并肩作战的能力。
他也不像妖王世子那样位高权重，能给她带来巨大的权柄和利益。
桑玦这一生，从来没有一个时刻，像现在这样，忽然发现自己徒然一身，一无所有。他有的，总是不够。
桑玦垂下眼，浓黑的眼睫遮住了眼中的神情，半晌，他道：“我知道了。”
桑玦单膝跪地，行了一礼，最后抬头看了冷柔危一眼，“但是殿下，我是你的刀。不论你需要与否，我都是你的刀。”
桑玦说完，站起身，提着刀转身离开。
这一句话不复他平常的清朗灿烈，平静温和，似蕴含了无数的无奈与妥协。
冷柔危看着桑玦的背影，袖中指尖攥紧，心脏上好似有一根弦，被重重一拨，并不好受。
她怔怔向椅背靠去，却忽然觉得有些看不清自己。
桑玦跟在她身边那么久，分明野性难驯，刚才竟敢当堂冲撞她，步步紧逼。她在这场无形的斗兽之争中大获全胜，应该舒一口气才是，为什么丝毫没有赢了的快感？
他是她的刀，这不是她一开始想要的吗？
为什么这个时候，却忽然在意起，少年抬眼那一刹那，眼角转瞬即逝的星光到底是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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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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