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今日已经是第三次走错棋了,”时惊鲲见冷柔危眉间隐有忧色,问道,“是为了军中的事烦扰?”
北辰舟茶室,冷柔危将时惊鲲请来下棋。她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落子布局,“师父,我今日惩处了李将军,又震慑了其他统领,师父以为,我这一步走得如何呢?”
“殿下说的事,我虽在局外,却也担忧。”时惊鲲思忖道,“殿下初次接管兵权,对这些老臣来说,还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若是以少主的身份压得太狠,恐怕会引起他们不满。”
冷柔危道:“若是师父,又会如何走这一步?”
“军中的事,说大也大,说小也小。”时惊鲲道,“殿下其实不必事事当先,到了妖域,自然可以借狼王世子的势,来整顿军纪。”
“师父对狼王世子了解多少?”冷柔危举棋不定,似乎心有迟疑,“为何如此信任他,笃定他会借势给我。”
“择芳大会时,我有些印象。”时惊鲲道,“对他,我虽了解得不多,不过狼族是骁勇善战的一族,性子坚毅刚烈,又重契约。你与他有婚约在身,他自然会事事护着你。”
冷柔危沉吟,忽道:“师父,你听说过那个传闻吗?”
时惊鲲:“什么传闻?”
冷柔危:“传闻说,我这么多年,之所以能稳坐少主之位,都是因为‘她’。可‘她’早已失踪多年,至今生死未卜。如今这时候,我不得不想起‘她’。你说,‘她’真的已经死了吗?”
师徒之间,这个‘她’不用指名道姓,自然知道说谁。
时惊鲲不答,反而平静问道:“殿下希望‘她’死了,还是活着?”
“师父呢?”冷柔危却似乎更好奇时惊鲲的答案,“你与‘她’一样,来自妖域,与‘她’应当是旧识。你希望‘她’死了,还是活着?”
时惊鲲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棋局应该如何走,又似乎在思考冷柔危的话。
“我希望发生的一切都有助于你。”时惊鲲落下棋子,抬眼看她,“殿下,有时候记得太多事并不是一件好事,对于你来说,忘记‘她’比记得‘她’更好。你少时的惊梦是因‘她’而起,我如今只关心一件事,想起‘她’,是否会令你心神不稳?”
“‘她’的事,其实我大多已经记不清了。不过……”冷柔危从茫然中回神,微笑着看时惊鲲,“师父,为什么我比‘她’重要?你来魔域,不是为‘她’而来吗?毕竟,魔域的大妖,只有你们两人。”
在时惊鲲用归墟梦给她传讯之前,冷柔危其实一直没有将母亲和师父联系在一起过,她们根本是截然不同的人,在冷柔危的世界里,扮演的也是天差地别的角色。
归墟梦中,时惊鲲显然与母亲非常熟稔,否则,也不会在烈火的煎熬下也要将信息告诉她。
冷柔危暗含揶揄的语气,像是被长辈的话取悦,却又性格阴湿的小辈,明知故问地想听时惊鲲说出另一个人更多的坏话,说出她更重要的缘由——和她年少时所展示出的顽劣一模一样。
时惊鲲几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想来刚才似有若无的交锋试探,应该是他的错觉。大概她只是顽劣性情上来,才来故意套他的话。
时惊鲲是冷柔危最亲近的师父,也是她最信任的人,近几日自己表现得也并未逾矩,她不应这么快生疑才是。
时惊鲲眼角流露出一点讥诮的神色,转瞬即逝,淡声道:“那是我做过最坏的决定。”
不知道是说给冷柔危,还是在透过这副身体,说给另一个人。
“殿下,世事是难以预料的。”时惊鲲似乎陷入了回忆,“我与‘她’曾经是旧友,我把她当作亲妹妹一般看待,她说要嫁给你父尊时,是我带领送嫁的队伍,翻山越岭,将她送来魔域的。”
冷柔危下着棋,随口道:“她是妖王?”
见冷柔危揣测得如此随意,时惊鲲倒感觉到一些师徒之间的轻松氛围,摇头淡笑,“她是妖王座上的贵客,也是妖域的祥瑞,据闻,她应该是上古留下的唯一一只凤凰,不过连我也没有见过她的真身。离开妖域时,她与妖王已经决裂。”
冷柔危似乎正在思忖棋局,也不知他讲的话,听进去多少。
时惊鲲道:“尊上那时爱她深切,特意为她铸造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极近奢靡,供她享乐,她足不出户,便能享受万里之外的珍馐佳肴,遍览四域三十六洲的天下美景。”
“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会令她腻烦。后来她不知为何,一夜之间性情大变,要与尊上和离。尊上起初无法接受,那么相爱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间说不爱就不爱了。他日夜守着她,搜罗无数天才地宝,只为取悦她。”
“但那时她神思恍惚,说话也十分错乱,我为她诊脉,才知她已经疯了,原来是被瘴气所染,吞噬心智。”
“怎么会染上瘴气?”冷柔危拧眉,“那不是只在暗渊才有的吗?”
时惊鲲叹了口气,“这便是三百年多年前那场大劫的始端。殿下,那时的事,你恐怕不记得了。”
冷柔危沉默,三百多年前,她曾阴差阳错地去过暗渊,至今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对于他们所说的世间浩劫也并无记忆。这是一段她缺失了的空白。
现今流传的说法,是那时曾发生一场震动天地的浩劫,暗渊大开,大地四分五裂,瘴气丛生,令人神智昏蒙,互相残杀,万里的疆土上,都是哀鸿遍野,血流成河的凄惨景象。
妖王在那时已经陨落,是仙尊、魔尊、鬼王联合三域的势力,共同补上了绵延千百里的地裂,这才堪堪阻止了那场祸世大劫。
“这件事,本该是魔域的秘辛,我曾发誓此生都不会吐露,”时惊鲲神色复杂,“只是,她的事毕竟事关殿下。我想,这么多年过去,殿下应该知道真相。”
冷柔危下着棋,静听不语。
“她被瘴气缠身,被关进万魔塔中。万魔塔下镇压着魔物,与世隔绝,原本应该万无一失。但后来她却跳下了万魔塔,不知所踪。她再出现时,暗渊大开,与那些无神智的怪物共伍,驱使它们为祸四方”时惊鲲意味深长地看了冷柔危一眼,补上了最后一句,“——而在此之前,并无暗渊。”
冷柔危看着时惊鲲,满眼震撼,“师父的意思是,暗渊的瘴气,源头在她?”
时惊鲲收回视线,讳莫如深,默默落了一子。看样子,是默认了。
冷柔危默了默,盯着棋局,“奇怪。”
时惊鲲:“怎么?”
“师父,你有那种感觉吗?”冷柔危困惑地看向时惊鲲,“她的印象在我心里越来越模糊,她的名字,我竟也记不得了。只有我一个人这样吗?师父,你还记得吗?”
时惊鲲举棋不定,似在思索棋局,实际却在大脑飞速运转,思考对策。
冷柔危的感觉并没有错,‘她’是主神意志要抹去的存在,大部分人其实都已经不太能想起‘她’了。
但冷柔危不一样,她是一个棘手的角色,已经有了觉醒的迹象。
而他的任务,就是以潜移默化的方式,修正冷柔危原本的命运轨迹。他必须要谨慎使用他的信息,既不能全说真话,也不能全说假话,而要在应付冷柔危的同时,不能让她察觉到更多世界的秘密。
时惊鲲取舍之间,落定了棋子,“她习惯让我们唤她阿凤,久而久之,连我也忘记她究竟叫什么,只记得她是阿凤。来到魔界,都称她为尊上夫人,你自然不会记得。”
“但是殿下,”时惊鲲道,“我还是劝告你一句,了解她更多,不利于你的病情。若能忘记,就忘记吧。今日的秘辛,也只有你我师徒二人知道。说这些,也是想解你当年的心结,该往前走,就不要频频回头了。若仍有惊梦,便告诉我,再为你开些安神药。”
冷柔危颔首。
这个时惊鲲,倒还真是真话假话人话鬼话都能说。如果他不是冒牌货的话,冷柔危或许会为他这番话感动一二。
“再者……”时惊鲲欲言又止。
冷柔危道:“何事?师父但说无妨。”
时惊鲲斟酌着开口,“看得出,殿下对你那个近侍……似乎非常信任。不过,我不得不提醒殿下一句,这个桑玦妖息不正,若我没有看错,应当混杂着瘴气,只是不知为何,他迟迟没有被吞噬神智。
原本这不足为惧,就地斩杀便能斩草除根。但,他与初见时已大为不同。我想,他大约已经经历,或正在经历成长期,他的血脉强悍,已初见端倪。
这样一个身负巨大的力量,却随时有失控的风险的人,对于殿下而言,无疑是与没有缰绳的野兽同行。对此人的诸多判断,还请殿下三思。”
冷柔危默然,若有所思。
时惊鲲今日的话,真真假假,自然不可全信。不过从他的言语中不难看出,他在将冷柔危向不同的方向诱导。
一是,他暗示她去信任狼王世子——那么,狼王世子,就绝对不可信。
二是,他在塑造母亲的负面形象,试图将母亲推离冷柔危的视线——那么,她就更应该抓紧一切机会,探寻有关母亲的线索。如果她早已发现了这个世界的秘密,那她一定会想办法留下蛛丝马迹。
三是,远离桑玦。桑玦生长于暗渊,身负瘴气并不奇怪,不过他的失控,在鬼域时已经初见端倪,其中有没有瘴气的因素,尚不能定论,时惊鲲所说,的确值得深思。
终其一条,凡是他所提倡的,反其道而行就是。
冷柔危深思熟虑,落下最后一子,不知不觉间,胜败已定。那蛰伏在远处,早该死路一条的棋子,却在最后时刻峰回路转,成了取胜的关键,扼住了时惊鲲棋阵的咽喉,气势如虹,瞬破百军。
时惊鲲还沉浸在自己塑造的师徒情中,猛然发觉这一点,有一瞬竟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那棋盘上的杀意透过棋阵直冲他而来,他背后竟沁出了一层薄汗,抬眼看冷柔危。
她笑道:“承让了,师父。”
时惊鲲惊魂未定,冷柔危的玉牌忽然疯狂闪动。
“殿下,李友冲和苗平不见了,他们已经带着第三军的四艘飞舟离开了阵列。”对面嘈杂的喧嚣声和风声中,传来桑玦含着冷意的声音。
冷柔危冷笑一声,露出一个不出所料的神情,“全面追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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