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夏皇城冬月里这场雨格外寒凉。
天将黑时，烟雨笼着鳞次栉比的屋顶，雨伞隔绝掉市井街巷的繁华，硬生生将这皇城的烟火气压下几分，尤其马车行过时叫卖声都低了些，众人只余光瞥见马车上的标志，便默不作声让了道。
有一刹那，似乎只能听见马车内那女子剧烈咳嗽的声音。
穿过喧闹，世界陷入安静，马车也缓缓停下来。
帷幔被人撩起。
“下车。”
撂下两个字便又放下了帘子，任由马车里的人下车。
马车中人先是猛烈咳嗽几声，随后一只白得不正常的手撩起帷幔，露出那张青白的脸，唯剩那一双漂亮的黑黝黝的眼睛在打量外界。
马车停在了一座大宅前，只是面前这门是不知哪道小门，门前有位一身浅紫的美人领着丫鬟撑着伞在等候，视线将一对上她便是眉眼弯弯，眼神清澈，像一朵盛开的丁香走进深秋，看着好生乖巧，连身后那黑色小门都跟着好看几分。
她走上前来，笑盈盈抓住那瘦削的手：“这便是王爷命人严加保护一路从西姜送回来的美人？瞧着倒是生得乖巧，如何称呼妹妹呢？”
门前的安静好似有些尴尬。
“楚姨娘，这是西姜的长宁公主，如今叫阿宁，她是哑巴不会说话。”
既明双手抱刀冷声开口。
主子吩咐过路上请大夫看看她是真哑还是假哑，谁知道这一请，大夫便一路从西姜燕州跟到了这永定城，她不仅真哑，还中了毒，路上又染了风寒，一路身子骨越来越弱，险些便要撑不到永定城。
阿宁跟着既明的话音垂下脑袋，看起来乖顺听话。
楚婉点点头，看向既明期盼道：“王爷何时回来？”
“不清楚。”
既明冷甩出三个字，抬抬下巴，“既然楚姨娘在，那她便由楚姨娘安排入府了，王爷吩咐了我其他事情，有劳楚姨娘与穆姨娘了。”
他声声喊着楚姨娘，阿宁却清楚，这必然就是先帝赏给摄政王的两名美妾之一，往前听说她们虽在摄政王府却根本不受宠，如今看来消息也不一定正确。
阿宁顺势向楚婉投去小心翼翼的一眼，向她点点头以示感谢。
楚婉挑挑眉头：“好，这是自然，叶侍卫慢走。”
既明领着人带着马车转身就走，最后叮嘱阿宁的话语眼神一个都没给，摄政王府不缺大夫，外边儿的大夫也不能随便进摄政王府，便将大夫也一并带走了。
人前脚刚走干净，阿宁便觉得有些不安。
只见眼前这楚婉挑了挑眉头，玉葱似的食指抬起阿宁下巴，眉眼间尽是不达眼底的笑意：“长宁公主？听闻摄政王英武，西姜如今几近灭国可是真的？”
她后半句问着后面的丫鬟，丫鬟连点头：“奴婢听说，已经破了三州十四城。”
三州十四城？
云州？也被攻下了？再往里便要到西姜皇城了。
阿宁手心不自觉捏紧。
楚婉手指继续向上，将阿宁的下巴抬得高高的，逼她垂着眼也能看到她的脸。
“那在这灭国之际，摄政王愿给长宁公主一个住所，长宁公主用长跪祈福来抵这份恩情当是不过分？”
阿宁面不改色，在丫鬟的附和与她的注视下缓缓眨眼点头，又摇摇头。
这自是不过分的。
楚婉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她温热的手摸摸阿宁的脸，顺手拍了拍。
“竹沁，引长宁公主入府。”她转身取走竹沁手中的伞进了府，竹沁随即跟着转身昂着脑袋走在前面：“跟我来吧，长宁公主。”
阿宁低着脑袋暗自打量王府布局，这后宅的布局看起来倒是不复杂，凡分叉转弯处都种了不同的树木花草，认路倒是方便。
进楚婉院子时她下意识抬起眼，上方写着储玉苑。
院中地面上有水，还有来往的脚印，天上下着雨，若在这跪上一夜，只怕她最后这半条命就得去了。
“跪着吧。”
丫鬟站在檐下，亲眼看着她双膝跪下才进屋关上房门，四周明明一个人都看不见，却好似又万千双眼睛在看着阿宁一般，就像这天上落下的雨针，每一针都落在她身上，穿透那逐渐湿透的衣衫要将她刺穿。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窗户透出屋里暖黄的灯光，偶尔还有人影走动。
却没有一人出来告知阿宁，她这一跪要跪多久才算抵了摄政王收留她的这份“恩情”。
屋里的灯熄灭，阿宁还在雨中跪着，越到后半夜这雨便越是刺骨的冷。
屋里久久没有声响后，阿宁终于有了反应，剧烈的咳嗽好似贴着房门咳嗽一般，吓得里头三人都坐了起来。
阿宁安静下来，便是忍不住咳嗽也压着声音，好叫里面的人知晓她方才并非故意而为。
待她们低低埋怨两声重新入睡后，阿宁抬起挂满鱼珠的眼睫毛，这一次那沙哑又震天响的咳嗽声如同黑夜中猛然炸开的锣鼓，将里面的人拉入噩梦惊醒，尖叫起来。
这一次，阿宁要她知晓她方才就是故意而为。
“我倒要瞧瞧她是不是就要咳死了！”
里头脚步声到门口时，阿宁的声音已再次压下。
“你！”
“阿婉。”
阿宁身后传来道温和柔婉的声音，她在雨中摇摇欲坠，欲要转头却身形一晃跌坐在地上，来不及坐起又赶忙捂着嘴咳起来。
“这么晚你过来做什么？”
楚婉此刻正在气头上，收不住对来人也发了脾气。
来人几步走过来，她站在阿宁身侧，阿宁头顶的雨针便都消失了。
她声音柔婉：“阿婉，她纵是西姜人，却也是王爷让叶侍卫亲自护送回来的人，没叫关押着便当不是犯人，王爷或许另有用意，我只怕你坏了王爷的事，回头还因这无关紧要的人惹上麻烦便不值当了。”
将伞递给身后的人撑着，她快步行至廊下，“毕竟是公主，你我身份特殊，在这摄政王府谨小慎微走到现在，便是你有别的计划也不可用如此冒险的方法。”
许是说到了关键处，楚婉能听进去些她的话，却也只听进去一些些，双手拉拢身上的披风，微抬下巴瞧过来。
“那就让她再跪一个时辰，这一个时辰里你若发出半点响声便加半个时辰，听懂了没？”
阿宁好似终于要得了解脱，听话地立马跪直身体，却还没撑起来便直直向着旁边倒去。
阿宁浑身又冷又烫，脑子更是晕乎得不行，这一下子起猛了直接就晕了过去，只听到这穆苏又急又无奈最后一声话：“还不快去请大夫来！先别透露给谁瞧！”
这一晕倒，阿宁再醒来便已经是三日后。
迷蒙的眼睛刚一睁开便习惯性大打量环境。
被子也很暖和，床是紫檀木，不远处梳妆台上的雕花漆奁，胭脂水粉，还有收在匣中却也能看见些许珠宝首饰，无一不在告诉阿宁的这屋子一直有人住，且当是摄政王府两位美妾之一的房间。
门外由远及近传来谈话声。
是穆苏与楚婉，还有那难得应一声的声音来自半个多月没见过的裴执。
阿宁就那么睁着眼睛看他们推门进来，又齐齐对上她的眼睛，每一双眼睛里的情绪都不一样。
那晚光线暗淡，她也无力去打量观察来人的模样，今日这几人站在一处一瞧，小心翼翼的楚婉是明丽清纯，旁边眉头微蹙的穆苏却是一袭天青色在这冬日里也显得纤细轻盈，稍远看着已面若芙蓉，右侧耳后颈边垂下一撮柔顺长发，瞧着很是柔媚，再细细看一眼，她生得一张漂亮流畅的鹅蛋脸，肤若凝脂，嫩白中透着浅粉，眼尾微微上挑，眼珠又黑又大，灵动又不失温婉，精致挺巧的鼻梁下是厚薄适中粉唇，此刻正轻轻抿着。
阿宁一一扫过几人，随后双手手肘撑在床上坐起来，下床站着，摇摇晃晃的身体显出虚弱。
屋子里的氛围瞬间冷了下来，风大摇大摆从大门晃进来，撞过几人又撞向阿宁。
“公主醒了怎没出声？遇夏，快去请大夫过来，就说人醒了。”穆苏率先反应过来，隔着袖子碰了碰楚婉提醒她接话。
楚婉这时倒是笑不出来：“王爷，是妾不懂事，想着您亲自让人送她回来，她……”
话没说完，那人便抬手止住她的话，盯着阿宁看，话却是向着楚婉问的，“她跪那一夜，你觉得可够了？”他声音沙哑，如他披风衣角般染着风霜，眼底染着疲惫似也是刚刚赶到。
阿宁只快速瞥他一眼便低下头。
他是带兵领将的那个，他回来了便是说明战事已经到了一个阶段了，阿宁不自觉抿紧双唇多想。
甚至没听见楚婉的回答。
直到房间里俺安静许久，阿宁才回过神来，对面那人已经盯她许久了。
“王爷，妾知错了，还请王爷责罚。”楚婉见他久久不说话，不由得退开半步垂首下跪。
连穆苏也跟着退后跪下，要跟着认错，却听他终于开了尊口，声音被冷风卷过后更加冷冽：“你何错之有？区区一个西夏公主罢了，你高兴便好。”
捕捉到阿宁大着胆子看过来的那一眼不满，他才挑起眉头接着皮笑肉不笑道：
“至于她，不懂规矩受了罚是活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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