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时,一众人随的马车辘辘行过荀府的一排矮房,步声齐齐。
攀过瓦片屋檐探目,羽盖下,车前坠着玉山长公主的玉牌。
“长公主往何处去?”屋檐下,一个下人,仰头问道。
“昨日听前厅大人说,去佛寺祈福。”屋檐上的人答道,“贵妃娘娘,不是有孕了吗?”
他们二人,熄灭了烛火,跑回不知何处去了。
但拐角的一矮屋窗边,燃起来一隅小灯,在人的气息中,闪忽了一小会儿。
松风苑的一门梁下,坐着瞌睡一侍女。她的脑袋沉甸甸,枕在肩头。
她的手垂下去,灰黑冷地,有微薄的细雨。
忽然,四肢又轻又快的白色小腿,走过沉静的侍女身前。
湖君摇摆着褐黄黑三色的尾巴,走到池子旁,埋头一看。
一只金灿灿的鱼,在湖君的爪子里。
风吹着松林徐徐响动。侍女醒了,走到池子边,脚旁,一两点鲜红的血滴。
那块金雕的坠子,他放在手里凝睹着,手旁烛光烁亮,眉头紧皱却很深谙。
褚洛卿想起卫轩朝马车上的书画,一只展翅翱翔的雄鹰,譬如卫军所向披靡。而世间万物,唯有金雕,是雄鹰是死对头。
“褚洛卿。”屏风内,传来公主的声音,“你也敢碰本宫的东西?”
孙鹿缇很早时便起来,让福慧为她梳起了发髻。而天色过早,她只是又小憩一会儿。
她包上鹿裘,从屏风走出去。
褚洛卿依旧一只玉簪别着小髻,乌发披下,却穿上不同往日的纨衣青衣,而是玫色的衣服。尽管如此,也并不妖冶,而是格外华贵柔美。
他听她的语气略有受侵犯之意,一时心虚,却立即稍稍眉开眼笑道:“殿下才歇下,这么快就醒了,可是身体不虞?在下......取梨汤来?”
孙鹿缇跽坐在席子上,侧着对他,“你是没想到,本宫也会发现你,有偷偷摸摸的时候?”
褚洛卿眼角的笑意顿时滞住了,眼微微半垂下,虽还是笑的,眼底却冷。最终。面容还浅浅的落寞道:“殿下,素来知我。”
一时气氛,冷滞。
“从没见你穿这个色。”孙鹿缇拾起茶杯,喝了一口问。
“兄长送来的竹信,包了一只朱槿花,色若此衣,也是遥相呼应了。”褚洛卿答道。
“你很思念他。”孙鹿缇道,她低下头。说起兄长,她压抑的记忆里,又浮现孙靖的模样。
褚洛卿知道这触发了她伤心的回忆,于是道:“兄长说,东躲西藏,日子艰苦,穆儿还未启蒙。在下想,待陈晖大人上任后可接到陈家。陈家只知,穆儿是褚家一个忠心耿耿救主的奴仆的孩子。”
“即便是忠心耿耿,几次救主,让他读书用功,也会招人怀疑非议。”孙鹿缇道,“眼下你兄长去江夏褚家,若成功,可说是乡里外甥,也无人怀疑。”
褚洛卿低头想了想。陈家有褚家妇孺,若孙穆在陈家。褚家妇孺还可照顾孙穆,为兄长分担。且褚家人早与孙穆接触,也是恩情有加。若是在江夏褚家,不免关系远了些,兄长一个男人,也不好照顾孩子。
孙鹿缇猜出他的心思,遂道:“若是岭右褚家人的外甥,尚且能读书。若是褚家女眷奴仆的孩子,只能做杂役。本宫的侄儿,先太子的孩子,一定要有读书的机会。”
她盯着他垂眸恭敬的模样,又让外面的人把门关上了,还让她看清他的神情。
孙鹿缇心细,可她不想多心。他却又是让人难以省心的。不过,他又是她的谁呢?凭什么事事以她为先?
“你趁本宫睡意朦胧、伤心低落的时候提及此事。”她说道,“所安何心?”
此话,令褚洛卿瞬间抬眸,眸中有惊异。
孙鹿缇道:“本宫冤了你?”
“在下。”褚洛卿道,“适才并无那种想法。”
“冤了你,可有惩罚?”孙鹿缇眼神慵懒又轻蔑,轻瞥了他一瞬,就转开目光,抚摸起架子上的翠色裙子来。
那件翠色裙子,上面的鸭舌香,发髻上刀戟状的簪子,是殿下作为一个女子,能代表自己,争夺权力的微薄手段。
“殿下!”褚洛卿的眉已深深皱起来,手也扣紧,泛着淡红,没有往日清冷自持的模样。
“明日,就入宫了。”孙鹿缇道,“无论本宫的话多么动听,尚主与否,都在皇帝的一念之间。可你……”
“殿下。”褚洛卿不禁走了两微步,“让在下,如何做?”
孙鹿缇抬起眼,眸中有略微的惊讶和伤心,淡淡地说道:“你要么是恭敬的奴仆,要么是有礼的门客,要么是人前风流的面首,要么,是这场而合作中,权衡利弊,在背叛的边缘伺机而动的人。”
褚洛卿眼底略微泛红,唇角却笑起,额垂下。
“殿下,景泰三十年,在下告知父亲,要娶容和公主。”
孙鹿缇并不是非常惊讶地抬起脸,但还是认真地听他说。
“可殿下,七代簪缨的平阳褚家,在景泰三十二年时已不复存在了。”
那场雪,至今还覆在他的眉宇上。
“在下,已不是褚洛卿。”他双膝跪地,仰头望着她,凄惨又俊美的面容上,隐约有决绝的利刃的冷影,又有自嘲的苦笑,“不配和殿下在一起了”
他跪在地上,侧容荧荧。她跽坐在较高的塌子上,怔怔地注视着他。
“可我为你。”许久,孙鹿缇才磕磕绊绊地,悲伤地说道,“是用尽力气,全力一搏了。”
听到此,褚洛卿眼里的光才顿时固住,他想起她所做的一切。她为他在狱中安排的眼线,她为他在朝堂上虚与委蛇又引导风向,她联络大哥,部署暗卫,安排陈晖保褚家女眷的安定。
她不是他的妻,故而他权衡再三。
可他亦不是她的亲人,却为他全力一搏。
“是我太傻。”孙鹿缇低头,轻轻地说道。
她起身,双脚穿上重台履,淑雅地下来。
走到屏风旁时,她又说:“褚洛卿,桌案上有两碗没干净的酒,记得让福慧拿下去。本宫适才吃醉了,你我都知道彼此的秘密,大局未定,有些事,踌躇彷徨着不肯过去,真是傻的。大抵是你比我年长,知道分寸。也终究是你,比本宫更欣赏那项链上金雕。待本宫从宫里回来,将金雕的坠子取下,赏赐与你。”
她的背影化作屏风上的一片模糊的黛影,然后渐渐远去。宽阔的公主寝室内,凳塌,卧塌,瓷器,衣柜,熏炉,所有的陈设齐整落至。唯有褚洛卿站在一个桌案的旁边,他的手不禁就去寻桌案的一角,想要抓着一样东西。
一块冰凉的物品,握住了他。
褚洛卿低头看,竟没发现,公主一直把修槁梧的琴轸玥,放在自己的寝室内。
入宫时,阳光明媚。
孙鹿缇闻到四处鸟语花香之息,唇角也渐渐有了悦色。
她闭上眼,像是回到儿时,很久远的时候。她仿佛闻见猫的叫声,可她徐徐睁眼,那个赵医官提着医箱,下跪向她行礼。
“卫妃娘娘动了胎气,下官前去诊断。”
赵医官身旁,是卫琅琅的领头宦官,姓白,是勒死蒂妍的人。
“愿娘娘身体安泰。”孙鹿缇道,“本宫咳疾未愈,若能好转,定去佛寺为娘娘,为大禹的子嗣祈福。”
“多谢容和公主。”白宦官哂笑躬身道。
他们一行人走了,孙鹿缇才松懈下来,忽而想起,适才听到的猫叫声,估计是幻听。玉山长公主不喜欢猫,这宫中,早就没有猫了。
孙骁传令,让她去华阳殿。
季公公双目暗沉,盯着容和公主,似乎没在听皇帝说话。
适才,孙鹿缇已将慕怜出自玉山公主府、听命于关芳而为卫轩朝效命一事、白宦官勒死侍女蒂妍二事告知孙骁。
“陛下。”孙鹿缇道,“侍女慕怜,是为奸人所挟,这才欺君瞒上。容和不敢擅专,还请陛下传令二位侍女,也请陛下宽厚慈善,留慕怜一命。”
孙骁传令下去。
荀府,一低矮的屋前,荀子慕养的大白狗,嘴里叼着肉,在门前徘徊来去。
马车赶到,褚洛卿从上面下来,却被荀府的下人挡住:“我是容和公主府人,要见侍女慕怜和蒂妍。”
“已有大人在里头提人了。”下人回道。
南风扮作下人,的确早就进去。可宫里传信,此刻速见到人。
“估摸着,有一时辰了。”褚洛卿说道,“贵府如深潭,走失了道也是可能,不如领我进去。”
“不可!”那人喝道,“再近一步就是闯府。此乃吏部尚书府邸,容和公主府的名号还没那么大。”
褚洛卿唇角一笑,道:“吏部尚书窝藏宫中侍女,该当何罪?”
熏炉里的一段香又燃尽了,季公公折下眼皮,这就去取钳子。
“且慢。”孙骁却道,“我们容和身上的鸭舌香,还不够这满殿香郁吗?”
孙鹿缇蘸匀的红唇笑着,答道:“陛下,容和尽心而来,也不好说,不刻意。”
“你一身翠正配满园春色。”孙骁道,“却独独不符......某个人的心思。”
孙鹿缇答:“陛下,若那个人对地上的草芥,没有良心;对高宇宏天,没有忠诚。敢问陛下,若您是容和,会嫁给这样的人,忍受一生苦楚?若如此,容和只有惊恐与悲伤,想先帝在天之灵,听到容和的声音,也难以安眠。”
季公公盯着孙鹿缇看,眼神中虽有些动容,但眼底却依旧是暗沉的。他默默地寻了香段与钳子来,在熏炉里燃烧起了鸭舌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