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南城门的城守加衣保暖,午憩时团围住,议多日见闻。
一闻,玉山公主与驸马大闹一场,将驸马逐出公主府。二闻容和公主因言行失当被陛下禁足。三闻,北襄王子楼牧仁将至禹朝,有意向禹朝示好。
“此次兵败,北襄虽胜却也伤亡惨重,恰逢其可汗年老病重,似有意休战。”
期间,有人见褚洛卿纨衣单薄,独坐不语,絮道:“我大禹本就所向披靡,若不是卫家领兵时有人起兵叛乱,怎会败?”
说罢,几人眄褚洛卿,眼角讽色。
褚洛卿垂眸已久,此刻抬眼,眺望门外白空。
细雨丝凉,褚家由北境返还是大寒时,那日天降大雪,霜粘满国丧上朝臣的深衣素冠,亦粘满他褚家白袍军的铠甲。
他犹记,父亲睫羽的融雪,和眼中的忧虑。
孙骁召令褚良之入殿,褚良之不接晋升圣旨被扣。又假传圣旨,说北襄质子楼敖登,企图刺杀陛下,命褚允臣等将率白袍军救驾。
禹朝重创北襄,宗室孙骁又突然登基,楼敖登欲杀新皇于襁褓,不无可能。
可殿中禁军何在?何故传褚家?
褚家军功煊赫,谁人不忌。孙骁登基后见北襄大败,必将褚家赶尽杀绝。
雨淅淅沥沥止。
褚洛卿抚平衣皱,黯然出外。
所有一切从太子被毒杀起,满盘皆输。
褚洛卿曾派眼线安插南平卫家,甚至联络邬俅。
可卫家受先帝提拔,是为制衡褚家。孙骁是先帝胞弟,从无二心,先帝深信他,倚仗他监卫家。
褚家安插眼线被发现,先帝气愤不已。
然最后,逍遥半生、忠悌感人的南平王,与仅卫家暗中苟合,毒杀太子。
今想来,孙骁和面慈善,兄友弟恭,终是他褚洛卿棋差一招,失算人心。
城守一声呼唤,将他拉回现实。
垂眸眼见,对方递来棉衣:“见你衣单,送你穿着。”
对方抬颌扬笑,褚洛卿也回应一个哂笑,低额礼貌接过棉衣,眼底却冷寒。
往日,这些人对他动辄唾骂。
如今他立功抓韦义,他们倒来关照恩赏。
可赏是位高者才赏。
此举无非提醒,纵使他褚洛卿立功,亦是罪人之后,亦是在他们手下当差,仰人眉睫。
适才又故意议褚家拥趸叛乱事,无非暗讽褚洛卿即便抓住叛乱之人,可他又何尝不是那叛乱者用来呼号的旗帜。
“若有难处便讲,别憋于心中,倒让我们失了互关互照之职。”
褚洛卿抬头,见城守们眼里犹有一丝审视,微敛笑容道:“褚某深谢此礼,深谢诸位关怀。”
谢过,便是记住恩,日后安守本分,不犯上造次。
可这恩,这份耻辱,隐忍已久。
他捧着鲜白棉衣,却满手是血。
褚允臣终究是被他亲手勒死的。每每想到此,都生诛心之痛。
天昏暗了,雨冷入骨。那日,卫狱丞抱病,周狱丞奉行卫妃私惩褚家命令,褚允臣痛恨其祖父褚良被活活打死,与之对抗激烈。
听闻,有五根乱棍击向褚允臣,身体撞地清晰可闻。隔着重重牢房,那些声响,伴着家人的惨泣,如春寒倒入,渗进骨里……
褚允臣自小习武,若躲懒就行杖责之惩。他虽身强体壮,却对杖责有阴影。
归牢后,褚允臣握着他的衣袖说,二叔,他痛。
褚洛卿知,他痛的,何止皮肉筋骨。
于时,是周狱丞领他回来,腰上的再生玉石,令褚洛卿悲凉绝望的眸子乍芒。
褚允臣问他,有何异样。他告诉堂侄自己所见......
他不愿再想。
应时洒扫城门,见人悬挂彩旗灯笼,城守门卫亦加强戒备。看来,孙骁预备厚待北襄来宾。
禅代之主,正急需各方声势的支持。短短几日,南城门和大狱都已尽是卫、周两家和孙骁的人,官僚渐渐被收买。若得边境安稳与示好,孙骁的声望将更大。
不过,眼下王子来朝,要么商量和亲事,要么重建互市。
不知是否心有灵犀,一华丽马车兀然驾到,玉牌刻着“容和”。
侍从来传话:“褚二郎,我们殿下有话给你。”
容和公主如此大张旗鼓,令街上百姓纷纷围观,一时竟水泄不通,城门立即驱赶。
“褚某在此,洗耳恭听。”褚洛卿向着丹红车帘躬身,低眉顺眼。
侍从遂传话道:“本宫禁足十五日,一出来便特至此,向褚洛卿致歉。”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那日城门失火,褚二捉拿滋事叛乱者立功,容和公主报复一事不胫而走。
有人不信,容和公主断不会如此失态。也有人信,认为容和公主本与其他公主不同,总是我行我素,被先帝宠坏。
更何况褚家毒杀太子,虽是褚良之所为,可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那日,本宫多有冒犯,如今承蒙陛下教诲,已修身养性,深知己过。”侍从续道,“本宫愧疚不已,特来致歉,望二郎海涵。”
孙鹿缇悄从帘隙观望他。他低着额头,看不清何神情。
她又命人传道:“‘白沙在涅,与之俱黑’,褚二郎一片忠心,生在罪家,非你之过。”
说罢,孙鹿缇就离开。褚洛卿起身眼望,思忖良久。
公主此举,他猜得出一二用意。
北襄王子前来,或为求亲。公主曾在孙骁面前怀疑过他,可他于南城门捉拿叛贼,殿下应是在向孙骁示好,表现自己不再怀疑与追究太子通敌一事。
还有一层用意,是提醒他,莫不要忘,他已与褚家一刀两断。
冷雨滑在脸上,轻轻抬首望去,禹朝的天灰白,云层一片片地颓叠,仿若裹衾的尸体。
那天,快到了。
他忽地想到一人,也许那人,能理解他如沉入冰窟的绝望。当他垂眸,松开攥着衣褶的颤抖手指时,血红的眼竟睹见鞋底踩着一片刻字的枯硬的枫叶。
初春,何来枫叶?他瞬目,见众人徐散,把叶刮进衣摆下,踩在脚底。
然后,扔掉手中的扫帚,俯身去捡,轻贴握在手里,藏进衣袖。
他看见了那个字,风。
风刮进来了,孙鹿缇将帘挂住。她抚着玉石,眉宇间仍有些焦虑。
总有一天,她会将这玉石还给褚洛卿,因它,终究不是属于她的。
途中,孙鹿缇见宫车疾驰。随后就闻,孙骁诏令褚洛卿入宫。
她不免担心,可也不能涉事其中,立刻命人加快赶回府中,闭门谢客,静候消息。
三日后,褚家行刑。妇孺流放岭右,男丁斩首,尸体扔在乱葬岗。
褚洛卿,由众禁军护卫,从城北走到城南,从城东,走到城西,高声呼告:
“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平阳褚家,恃功谋位,毒杀太子。”
……
每三句,禁军打敲锣鼓声声,高呼:陛下宽厚仁慈,丹书铁券恕褚家二郎,陛下万岁!万岁!
声势之浩大,传入门窗紧闭的公主府。
“殿下伤心,若是回枕山园去就好了,那儿远,兴许什么都听不到。”木槿为孙鹿缇梳发,细眉间挤出怜意。
她的父母皆去,兄长也死了,剩下的,都与她不亲,甚至有的还是她的仇人。褚家人死的如此惨烈,她虽无法比较,却也体会他内心的痛楚。
他抱着圣恩,穿街走巷,痛骂自己的家人,拜仇人为恩人,而她,亦是匍匐在地,唤她杀兄仇人为陛下。
那再生玉石被她的手紧紧捏着,与骨头挤碰在一起,发出声响。
“殿下……”
“木槿。”孙鹿缇低声唤道。
“殿下,怎么?”
孙鹿缇抬眸望她,道:“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木槿?”
木槿怯答:“人都说,木槿朝开幕落……”
孙鹿缇一笑问:“如此凄凉,你就从未想问过我?”
“殿下所赐,必有深意。”木槿双眼里有些许期盼。
孙鹿缇伸手,推开窗,外头的锣鼓声更清晰、更刺耳。可微雨朦胧,笼着公主府的墙头,那促久未开花的木槿丛。
“木槿花开,一两日就败。”孙鹿缇缓缓道,然后回首,眼里含泪笑对着木槿,“可很快就会授粉再开,生生不息。”
“一位古人曾道:木槿夕死朝荣,士亦不长贫也。”孙鹿缇垂眼,摩挲再生玉石,眼眶绽着光芒,“如今只是春,可夏天,很快就来了。”
半月以来,容和公主府人又去听松居,点名几位入府做门客,声势浩大,引众人注目议论。人说公主自太子一事后,仍浸于悲痛,寻欢作乐。或说北襄来朝,她有意躲避。
再至南城门时,褚洛卿已不在那儿。
又过几日,恰逢卫妃入寺为先帝祈福,北襄王子至,坊间有关禹朝将要公主和亲的言论愈来愈多。
宫中春宴,孙鹿缇入宫,拜见孙骁,席间言语多有试探。
孙鹿缇恭恭敬敬,贺完皇帝千秋万岁,又贺玉山公主夫妇百年好合,再赞美卫、周等家公子们丰神俊朗,是禹朝栋梁之材。
除了卫轩朝与驸马邬俅,面容低沉,似被心事所扰,其余人,无不给了孙鹿缇脸面,赞美回去。
席间,有人问及北襄王子容貌性情如何,荀子慕接了此话,却大谈北襄穷山恶水,民风彪悍。孙骁以勿论政事为由,搪塞过去。
席罢,季公公悄悄留下孙鹿缇,原是孙骁密宣公主,有要事将问。
进了华阳殿,孙鹿缇恭谨跪地,陈言自己近日大张旗鼓地邀纳门客,原是惊惶伤心,想找些可人抚慰内中。
“朕知容和在伤心忧惧什么。”孙骁拨着那串红珊瑚,温柔一笑,“可不知先太子对北襄的承诺,朕是否需要兑现?”
皇兄根本不会将她嫁去北襄,孙鹿缇清楚,孙骁亦清楚,是他编织了太子罪行。
可如今,孙骁是皇帝,即便北襄只请求开互市、不和亲,孙骁都可以随便找个理由,让容和公主远嫁,再说这是太子的承诺。
嫁与不嫁,完全就看今日她怎么说了。
“回陛下。”孙鹿缇接道,“嫁与不嫁,容和只听陛下做主。至于先太子,他……通敌叛国,若北襄真有意向我朝示好,此约,应作废。”
季公公瞧了眼孙骁,孙骁睨起来的眼睛缓缓松弛,恢复为慈笑,道:“即便北襄真要和亲,朕,也不会答应的。”
出了宫,马车却驶过刑场附近。只闻那儿寂静无声,仿若无人之地。
“玉山公主,已收他做门客了。”孙鹿缇按着帘角,轻轻说道。
对面,木槿提她拉上车帘。“殿下,您已经做了许多,就看那褚洛卿,能不能配合殿下。”
孙鹿缇眼中无光,似已疲惫。
久久,她才轻声说:“那日,他背叛褚家。而今日,本宫……也背叛了自己的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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