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中本部校区里,一座废弃已久的实验楼,四周地面丛生膝盖高的荒草,或蔓延指骨似的藤条。
建筑物有些年头,红砖外墙的墙皮剥落,在低泣般的灰色雨幕里,更显湿冷阴森。
先前借用七中礼堂的化妆室,化妆时,摄影师助理替她加重了腮红和眼影,棉签蘸血浆染上唇角。
天台顶堆积荒废的桌椅和实验器具,墙角腐生青苔,冰冷铁链从黑色伞面,一直缠绕上带血绷带的手腕。
深邃的双眼皮褶皱和纤长睫毛下,浅亚麻色眼瞳,空洞无神半睁着,凝视那面破碎的全身镜。
相机镜头拍下她的侧脸,和落着雨滴的破碎镜面。
明净鲜红的血浆色调,在细致艳丽的五官上妆,病娇微醺中和尖锐冷意。过分惊艳,却满是距离感的一张脸。
结束最后一张照片,助理收着道具,摄影师徐玟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夸她今天很漂亮,并约了下次拍摄的时间。
谈着,徐玟便习惯性用成了粤语,“你下次想去边度拍摄?”
她反应过来,刚想向江浸月再用普通话解释一遍,江浸月回答道,“要不去你那里?我挺喜欢香港的,想去拍一组港风。”
徐玟惊讶,“你会粤语?”
“能听懂,不太会说。”
徐玟收起诧异的神情,微微笑起来,“等你到香港我请你食饭。”
江浸月应了声好。
徐玟去同助理交谈,祝园珈撑伞走到江浸月的身边,调侃道:“你到底是真的喜欢香港,还是喜欢香港的那个人啊?”
江浸月将黑色雨伞斜靠在自己的左肩,低眸,解开手腕上缠绕的沾血绷带,“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祝园珈没得下忍心直接戳穿她。
离开废弃实验楼的天台,江浸月转身拉上铁门,年久失修的闭合页,铁锈摩擦,使门嘎吱作响。
她看见,乌黑鸟群扇动翅膀,低飞过阴云密布的头顶。
空荡幽暗的楼梯,灰尘四溢的实验室,不见光线的长廊,脚步声回荡,轻响。
关笛和徐玟的两个助理在前面走,打着手机的后置灯,心脏跳动迅烈,血液飞速涌上大脑皮层。
即使是六人同行,也胆颤心惊。
江浸月慢悠悠走在最后,在经过楼梯转角时,甚至停下来往上望去。
祝园珈拉住她的手,往下拽了拽,“走啊,你还看,不瘆得慌。”
“你害怕这个?”江浸月转头看向她。
她的妆容诡谲艳丽,眼角嘴边沾鲜血,在昏暗废墟的楼里,没有表情,却透出无法言喻的阴冷。
祝园珈吸一口凉气,抬起手心,遮住江浸月狐狸般勾人的眼睛,“别看了,快走。”
收起的雨伞往下滴水,在满布尘埃的楼梯,落下斑驳湿痕。
江浸月被祝园珈牵着,快步往楼下走。她发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轻笑,“你胆子好小。”
若是在平常,祝园珈肯定会就这句话跟她理论半晌,可放在当下这样诡异阴森的环境里,她实在没有精力再去跟江浸月计较。
放眼同行的六人,只有江浸月神情淡然,步子不疾不徐。
在很多年前,她曾无数次踏足过这栋的阴诡废楼。现在看来,这里唯一的变化也不过是更加破旧而已。
七中本部的这栋实验楼,在她上学那时就已经废弃,无人靠近。
鸟群盘绕,飘落黑色羽毛,也传出与神灵鬼怪息息相关的流言蜚语。
废弃原因,是这里曾有同个宿舍的学生离奇死亡,又在一个月内,连续发生三起化学实验的火灾事件。
在二十多年前刑侦技术尚不发达的年代,警方怀疑是人为作案,调查取证花费许多时间。等案件平息,这栋偏僻的实验楼,也在传言里,成为深夜鬼魂飘零的危楼。
校方在楼前立了禁止踏入的牌子,学生也对其敬而远之,任其在校园角落里,被荒芜枝叶覆盖遮掩。
七中本部的传言,与玉桐校区共享,甚至算得上是学生入校必知的条例之一。
高二的那场秋季运动会,是江浸月第一次踏进这栋废楼的时刻。
那天正午日光热烈,闷热不堪,蝉在用自己最后的生命歇斯底里,梧桐树叶都无精打采地挂在树梢枝桠。
上午的入场式展演,在体育馆操场圆满落幕。七中校园罕见开放,允许学生在午餐时间随意进出校园。
在玉桐校区门口的奶茶店点了两杯圣代,江浸月付完钱,季盈才忽地记起自己在生理期。
季盈再点一杯常温的饮品,多余的那杯圣代,江浸月刚想扔进垃圾桶,被季盈扼住手腕制止。
顺着季盈的视线望过去,江浸月看见,马路边的周写蹊。
旁人三两结伴出校吃午饭,他却始终身影孤单。
“扔了多浪费啊。”季盈很会精打细算,笑容洋洋自得,“去给帅弟弟多好!”
季盈身体不适,忙着回到宿舍,在校门口与江浸月挥手告别。留江浸月一个人,去追上周写蹊的背影。
她一路跟在他的身后,从宽阔的梧桐马路,进入七中校园本部。
途经弯绕树林小道,她尚未察觉,四周的路面愈发狭窄,阳光随浓密树荫的覆盖而稀少。
远离了喧嚣的学生人群,连蝉鸣都不曾响起,掩在阴影里,死一般冷寂。
等她反应过来四周气温的降低,已经站在废弃实验楼的正门口。
破旧门窗,红砖外墙。攀附茂密爬山虎和常青藤,砖红被深绿缠绕。密集的枫杨树林枝干,遍布爬虫和蛛网。
分明是阳光明媚的午时,这栋楼却背着光。冷风穿过幽深长廊,吹动空房间的门窗缝隙,寂寥风声转为诡异低迷的尖啸。
江浸月站在灰色楼影里,仰头上望,废楼高耸,黑鸟成群盘旋,看不见顶端。
第一次见到这栋楼的真容,她被其外观透出浓沉阴森气息震慑。
垂在裙摆侧面的手指攥紧纸袋,手心却涔出冷冷薄汗。
棕色皮鞋底踩过枯叶,白棉袜沾上细碎枯黄的叶屑。
来到实验楼的侧面,先前周写蹊的身影消失的地方。
玻璃碎裂,窗柩受潮,上面堆积灰尘和腐朽气味,是废弃岁月留下的痕迹。
江浸月在窗前站了良久,克服心底隐隐的恐惧,才提着纸袋,踏脚翻跃进去。
站在阴暗幽深的长廊里,不见天日,光源悉数来自她身后那扇朽烂窗口。
江浸月当即就生出了后悔的念头,空荡恐怖的废楼,五层高度,密集空房,她完全不知道周写蹊到底去了哪里。
逃离这里的念头越发强烈,忽有一阵风割破耳畔,带起一阵铁门巨大的碰撞声。
她猛地闭眼,破碎泪花在这一瞬间溢出眼眶。
她想要转身逃走,风却奇迹般停住了,脚步沉重麻木仿若灌铅。
只能愣愣看着,走廊尽头,匿在黑暗中的人影,一步一步,向她走近。
晦暗光影,映出少年面庞。
心脏安定的同时,江浸月眼睛湿润,尖叫:“你有病啊,吓我干嘛!”
周写蹊拧起好看的眉,“你跟着我干什么。”
“那你就可以吓我了吗?!”
她大而漂亮的眼,瞳里水光潋滟。
视线在阴冷空气无声碰撞,情绪紧绷的推拉战役。
周写蹊张了张唇,要同她讲道理咽在喉咙里,再开口时,是道歉的话语。
“对不起。”
江浸月低着头,将满腹的委屈敲碎揉进心腔底,忸怩半晌,她递出手心里,装着两杯冰淇淋圣代的牛皮纸袋。
“给你送吃的。”她说得不情又不愿,咬牙气极,“我真的是脑子有问题,才会跟着你来这种鬼地方。”
她心里堵得厉害,质问的姿态和口气,实在不算带着善意。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啊,当这儿免费鬼屋探险吗。”
周写蹊眼神安静,分明听见了她的话,却像凌晨三点的漆黑海面,狂风也掀不起波澜。
平和而寂静,注视着她,承受她突如其来的怒气。
江浸月发够了牢骚,自知理亏,又沉默下来,陷入一种奇怪的僵局。
周写蹊望着她,始终没接她递来的纸袋,转身走上楼梯。
“你去哪?!”江浸月急忙开口。
他一言不发,背影清瘦高挺,迈腿上楼。
江浸月站在楼下,有些怔愣地望着他的白衬衫校服。太干净。在这样的灰暗废墟里,成为一种极其突兀的存在,格格不入。
他沉缓的脚步声,在腐朽潮湿的空气中碰上老旧墙壁,发出空旷回响。
江浸月心跳的频率,与之共鸣。
她不愿意一个人待在原地,紧跟上去。
六楼是天台。
江浸月站在五楼通往六楼的转角,望见周写蹊伸出手,打开那扇被铁锈侵蚀的门。
转瞬即逝的刹那时间,光渗了进来。
在灰暗里走了太久,她不适这样刺眼的光线,抬手挡住双眼。
灰尘颗粒,漂浮在灿金色的光里,肉眼可见变得清晰。
楼梯上投下扶栏规整错落的影,周写蹊站在最高的那层台阶上,逆着顶楼天台的那束光线。
半明半昧的阳光和阴霾,交织成这幅画面,他是主体。
江浸月抬着头,视线透过手指缝隙,一时不能分清,发光的是秋日午阳,还是站在她面前被她所仰望的周写蹊。
水泥地面的楼梯,周写蹊拾起台阶上那份旧报纸,从中对折,撕成两张。
江浸月走上前去,在报纸上坐下,拿出一杯黑糖珍珠圣代,连勺子一起,递给身边的周写蹊。
他敛着眼睫,接过,说:“谢谢。”
江浸月将纸袋放在下一级台阶,手里端起属于她的另一杯圣代,勺子轻轻挖下第一口尖端。
珍珠脆滑,黑糖浆和巧克力酱混合,覆在冰淇淋的双旋雪顶。
短暂疗药是甜品,也是周写蹊,足以使她安心,忘却先前对这栋废楼的恐惧。
她指着台阶地面上一本厚重的书籍:“那是什么?”
周写蹊侧眸看了眼,替她拿过来:“《鳄鱼手记》。”
她有些不敢相信,困惑发问:“你来这儿就只是看书?”
“嗯。”
江浸月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书,好奇的念头忽起,将手中的圣代杯子塞给周写蹊,翻开书籍的某一页。
书签从中掉落出来。
江浸月俯身,往前探去,拾起书签,拍去上面沾的灰烬,重新夹回书页里。
看见书页右侧顶端的那段话语。
“从我看到你的第一眼,我明白我会爱你,像狂兽像烈焰的爱,但不准,这事不能发生,会山崩地裂,我会血肉模糊。
你将成为开启我成为我自己的钥匙,那个打开的点,恐惧将滂沱滚打在我身上,我所自恨的我也将除去我,这个肉身里的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