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的法子不是别的，正是作赝。
卫赐眼中闪烁，手中茶杯抓了又放：“不行！你我都是读书人，岂能做这些事！”
国朝以文治天下，科举仕进之风远胜前朝。文人大都有收藏书画的爱好，汴京又是天下文人聚集之地，书画交易活跃。五代之时战乱频频，战火中散佚之作不在少数，得以流传下来的真迹不过尔尔。世上逐利者众，作赝之风也便流行起来。
卫赐不是不知，以自己的才能，除了去青楼做小倌……制赝是他唯一能赚钱的法子。可是他引以为傲的画技，便要用在这等事上吗？
闻竹实在了解卫赐。他自小锦衣玉食不沾庶务，哪知谋生艰难。一时跌入尘埃之中，被迫直面世道黑暗，心中还存着清高廉耻。叫他做这等黑活，放不开手也是有的。
她无奈苦笑，她自小为生计所迫，不论白的黑的灰的，不想做也要做，不敢愧疚羞耻。本就不算丰富的廉耻之心，早在每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里磨灭了。
“老卫，”她一把扳过卫赐的肩，“什么读书人的斯文，那重要吗？‘有辱斯文’云云，不过是四体不勤者拿来骗人的！守着清高，又有何人记你功劳，念你好处？受苦的，不过是爱你至深的伯母罢了！若在以前，我断不会和你说这些，宁愿见你一身傲骨，高洁始终。可是现在……阿赐，要清醒了。”
闻竹注视着他，眼中像有一团烈火。
好友的话如鬼魅低语般钻进耳朵，卫赐闭上了眼。
其实老闻说的一点儿没错。父亲不在了，母亲病倒了......自己又在别扭什么呢？
要救母亲，他不能再犹豫了！
“而且，你是为了伯母，孝子之心无人可指摘！伯父在天有灵也会知晓。”
已是戌初时分，天完全黑了，外边偶有乌鸦嘲哳。妖风阵阵，一轮圆月从乌云中忽地跳出来。
下定决心，卫赐睁开双目，右手反握住好友的胳臂，只是眼神仍有些飘忽：
“我知道......”
望进对面那双坚定的眼睛，卫赐也找回了几分主心骨，益发坚决：
“放心，我不会学那宋襄公。我这点矫情……相比于母亲的健康，不足挂齿。”
见他如此反应，闻竹道是事情成了一半，一面喜出望外，一面又有些心疼。
如果可以，谁不愿意一生快乐单纯？
上一世，卫赐的母亲死于腊月，与她身亡于太学的那日相隔不远……
如此，便约莫是腊月上旬了。
死生亦大矣。
闻竹想了又想，没有说话。
她是个平凡不过的人，纵使重活一世，连救自己都不能保证，何况改变他人命数？
这次拉上卫赐一起赚钱，尚不知是福是祸。
只愿卫赐能赚得救命钱，或可改变一二。
这一夜，她们心中都装满了事，沉默许久，相顾无言。
这两日间，闻竹忙得不可开交，除了日常课业，还要顾修玉，抄书，练字等事。卫赐也翻出了他往日的画稿，反复挑拣。
闻竹心知，要进作赝这行，草书定不能少。
她常忙于抄书，写惯了小楷，于草书有些荒疏，便借着看二毛的由头，拉来吕嘉惟讨教，几日间略有所得。
嘉惟和善，虽初见卫赐，亦觉甚是投缘，三人嬉笑逗趣，甚是快活。
六月十七当日，用过晚饭，闻卫二人向董生告了短假，直直往潘楼街南刘记书铺去。
到书铺已是申初，刘记书铺外边停了顶精致小轿，远远坐着几个彪形大汉，天气燥热，几个汉子不耐烦地摇着蒲扇。
闻竹二人径自进门，见了刘老板不多寒暄，递上抄好的书册。
刘老板从中间抽了一本，细细翻看，喜上眉梢：“公子越发精进了，客人没有不满意的！”
闻竹淡淡笑着，和卫赐对视一眼，直接切入正题，指了指外边的小轿，讲出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话：“刘老板今日有贵客？”
不出她所料。刘老板苦笑，把她拉到一边耳语，指了指后院：
“可不！我和公子相熟，不瞒您说，那蔡老板——唉，要和老朽谈生意！”说完又是一叹，“鬼市生意……不谈也罢！老夫这书铺经营了一辈子，若年轻倒罢——如今老了，只盼安稳度日而已。”
“鬼市？老板见多识广，什么生意竟能让您踌躇？”
刘老板言道，蔡老板只说要做些书本生意，请刘老板帮他介绍几个抄书之人。
他压低嗓音：“哪是来求人的？几个大汉坐将在那，全然是威胁老夫呐！”
“既是如此，可否请刘老板帮我和这位公子引见一二？”
闻竹把卫赐拉来，二人一并向刘老板一揖。
刘老板大惊，脸上的皱纹又多了几道。
闻竹安慰老头儿：
“老板放心，此事若成，便是我和他姓蔡的之间的事。”
刘老板正愁无人解围，此时来了两个愣头青，他乐意见得。不说二话，便去后院敲了门。
卫赐惊异，转头看着闻竹。
事情竞全如闻竹那日所说的进展，全无差池！
她竟真能未卜先知不成？
须臾，刘老板再次现身，领二人进后院里间。
申时，太阳依旧毒辣，一进屋内，顿觉解脱。
室内熏香，陈设古朴，好不雅致！
屋内一张黑漆束腰书案，桌旁坐着的是一名年轻男子，寻常文士装扮，面容清秀，气质沉稳，面上带笑。
侍立者年纪较长，面白有须，面如满月，地阁方圆。
闻竹见此，险些爆笑。
姓蔡的两世一个德性，又玩真假魏王一套，真当自己是曹操了？
她在底下和卫赐打了个手势，卫赐心领神会。
二人面色如常，对那年轻男子一揖：“蔡老板安。在下姓文，这位公子姓李。”
“二位不必多礼。”
文士起身道，“二位有心，蔡某便不拐弯抹角。听闻二位想与蔡某人做生意？既是如此，可否与大作一观？”
二人拿出准备好的抄本，一并与他看了，那侍立者也凑近来看，动作不显。
“善。”文士嘴上说好，眼中并无惊异之色，“既如此，二位的生意，我蔡某人做定了。”
文士顿了顿，又道：
“鬼市做生意，向来爽利，分成之法，二位可有意愿？”
话音一落，屋内忽然安静，几个人都没说话，只有蝉鸣声越发清晰。
顷刻，闻竹忽地站起身来，座椅哗啦一响：
“我等以诚相待，却看不到尊驾诚意。”说着就拉卫赐往外走，“这生意，不做也罢！”
文士眸色一动，眼看二人就要夺门而出，转头看向身旁的中年侍者。
“公子何出此言？”
闻竹面冲门外，做出一副愠怒的样子，一言不发。卫赐和她一唱一和，转过身，盯着那中年侍者：
“蔡老板，您缘何一言不发？”
侍立的中年男子这才缓缓上前，眼睛笑成一道缝：“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说罢向她们颔了颔首：
“蔡某人失礼，二位公子好眼力……可否告知蔡某，是哪儿出了纰漏？”
来之前，闻竹就和他通过气，卫赐应对自如：
“尊驾扮为侍者，侍立于后。常年侍应者腰背常微弓，平日难改。尊驾腰背如松，实在不像侍应人模样。”
总算陪蔡老板演完这出戏，闻竹在背后翻了个白眼，随即转过身来，面色如常，不想和他再多废话。
太阳渐渐西去。
这样一闹，估摸着已是申正，几人重新回到书案旁坐定。
闻竹抛出来意：“蔡老板，方才听刘丈人道，您来是为书本生意。吾等闻听公之大名，前来毛遂自荐，并不止为了抄书这一活计。”
蔡老板三角眼中闪过精光。
方才一试，这两个小子还算聪敏，尚不知二人葫芦里还卖什么药：
“公子此话怎讲？”
“汴京读书人多，抄书的生意虽可盈利，终究靠的是薄利多销罢了。买主大多是些穷秀才举子，得利并不算多。”
闻竹觑着蔡老板的脸色，继续道，“蔡老板身处鬼市，怎会不知汴京文人爱书画，出手阔绰，一张书画，得利远甚抄书。”
闻竹从袖中取出一卷轴放在案上，蔡老板不懂书法，狐疑接过，草草看了，又递到贺朗面前。
贺朗像是个懂的，一页页浏览，最终向蔡老板点了点头，似是颇为满意：
“王右军的《十七帖》？甚得其法，摹得不错。”
贺朗继续翻看，忽地在一页止住，抬眼看向面前的年轻人，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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