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竹从明月山庄回来,刚进院,屋里没亮灯,远远又瞧见檐下两个鬼祟身影,心下生疑,凑近看去,竟是易水和另一丫鬟。
易水被凭空出现的闻竹吓了一跳,面色发白,心虚地绞着帕子。旁边那姑娘倒淡然得多,转过身来,不疾不徐地向她行礼:
“奴婢见过闻公子。”
闻竹随便颔了颔首,正要推门进屋,盯着那姑娘讨喜的笑脸儿看了看,忽地想起什么,对易水道:“这位不是今儿早来送书的姑娘吗,莫是二老爷有事儿吩咐?”
她一问,易水更加惊慌,睁大了眼,支支吾吾,倒是那姑娘率先出言,柔声垂首,说是来找易水请教针线,入迷忘了时间,才耽搁到此时。
她对上闻竹狐疑的目光,屈膝一福:
“翠翘擅离岗位,不请自来,坏了规矩,该当是奴婢之过。易水也是担忧奴婢因之受罚,方才不敢对公子言……请公子看在她年幼的份儿上,切莫怪罪于她,责罚奴婢便是。”
纪府治下严厉,若说易水担忧翠翘才不敢说,倒也说得过去。
“无妨。”
闻竹摆了摆手便要进门,却看屋内一片漆黑,易水一拍脑瓜,忙跑去屋里忙活,光源次第亮起。
翠翘在檐下垂首谨立,闻竹也不准备找两个小丫头的麻烦,正要进屋,户牖里钻出一束光,骤然映清了翠翘的面色——
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出奇地蜡黄,四肢又太纤瘦,除了脸儿略肿,整个人细长一条,更显得病恹恹的。
闻竹不由得止步,多问了句:“姑娘病了?脸色这么差?”
“奴婢……”
翠翘沉静的眼中闪过慌乱,就在此时,易水从内屋冲出,挡在她和翠翘中间:
“——公子,她身体不好,打小便是这样,没什么事的——这么晚了,让奴婢送她回罢。”
易水解释不停,显得有些急迫。闻竹只道她孩子心性,想和小姐妹多待一会儿,不甚在意,也便随她去了。
*
若非景濯告知,她竟还不知道,倚红楼娘子薛红莲已失踪一旬有余。
景濯给她的任务——五日之内,找到薛红莲。
景濯答允,若她完成任务,他便考虑将她收入麾下的问题。
闻竹和胥也站在倚红楼前街,身上沾染的脂粉香尚未完全散去。
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闻竹叉腰摇头:“汴京这么大,去哪儿找这‘王猴儿’?”
景濯不提供任何助力,闻竹连进倚红楼查探都成了问题。她想了想,和胥也伪装成收债人,花钱贿赂龟奴托其引见,才得以面见鸨母。
鸨母听她们提起薛红莲,向旁啐了一口:
“白养大这小蹄子,竟是个白眼狼!跑的干净,不知找哪个男人快活去了!”
红莲姑娘失踪,一众赊欠嫖资的嫖客藉此耍赖,留下一堆烂账。
闻竹胥也趁机揽活,胥也显摆了几招,鸨母见他有些功夫在身上,又开价低,勉强答应,让龟奴领他们去看账。
闻竹翻阅嫖客记档,一行行看去,目光停在一熟悉名字上。
唐义伦。
遥记当年,名满汴京的纨绔唐五郎见到倚红楼娘子薛红莲,金风玉露,一见钟情,把红莲姑娘捧成了花魁。
良久不曾听说二人消息,闻竹好奇翻看近两月记档,却不见唐五郎名姓。
这倒不奇怪,唐义伦这种好色纨绔,喜新厌旧岂不正常?
闻竹随口聊起,龟奴直摇头,叹红莲今年二十又一,在妓女中算不得年轻了,红莲姐儿不中用,拢不住那风流成性的唐五郎!
她没有讲话,一页页翻过去,一个平平无奇的名字引起她的注意:
“小哥儿,这个叫王厚的次次赊账,你们怎还肯让他见姑娘?”
王厚,青楼常客。长得瘦骨伶仃,人都叫他“王猴儿”。
听龟奴讲,此人曾是商人,后来破产,一蹶不振,在汴京四处游荡。没人知道他住哪,也不知在做什么营生。偶有了钱,也全用在酗酒**,浑浑噩噩,活一天是一天。
闻竹点头,想去看薛红莲住的屋子,鸨母却道,那屋已经住了别的娘子,只将一破木匣子丢给她们。
她打开看,除了一针脚粗糙的药草香包,别无他物。
闻竹嗅了嗅,是个普通艾草香包,平平无奇。
倚红楼管教严格,嫖资不经姑娘手。龟奴隔几天便去姑娘屋里搜一次,以防私藏嫖资。
薛红莲十三岁入娼门,到头来归属于自己的,只有一个破烂香包?
闻竹按下唏嘘不表,向龟奴打听得知那日情况:
那天清早,薛红莲接了吕十爷的条子,要出局,找鸨母借头面妆点,薛红莲身为倚红楼老人儿,鸨母未设防,直接领她去取首饰,谁知到了顶楼库房后,薛红莲直接拿门闩敲晕了鸨母,偷了身契,带上头面,反身将鸨母锁在了顶阁。
薛红莲下来时神态自若,龟奴不觉异样,抬小轿载她往吕家去。半路到城南,她称要小解,半刻不归,龟奴始觉察出不对,去看时,人已经没影儿了。
龟奴一头雾水:
“姑娘在这儿也有十年了,谁能想到她要跑呢?”
鸨母满眼怨毒:
“剁手的小贱人,走便罢了,还顺走了我的红玛瑙头面!若敢回来,我非拔了她的皮!”
繁杂线索搅在一起,如一坨线团,令人毫无头绪。
闻竹正思索,身后忽有稚嫩声音道:
“你们在找人吗?”
身后无人,低头看去,一破衣烂衫的小乞儿巴巴儿望着她,满眼童真:
“你在找那个猴儿吗?我好像见过诶!”
小乞儿七八岁模样,小脸儿脏的很,眼睛圆圆的像颗荔枝。
她寻思着,乞儿们天天沿街乞讨,没准儿真见过王猴儿呢?
闻竹抱着期望,躬身细问他在哪儿见的。小乞儿想了又想,咬着手,一时未答话,望向路边小摊:
“嘿嘿……不知糖葫芦是什么味儿……”
也是走投无路,闻竹不顾胥也使的眼色,即刻买了串糖葫芦递给乞儿,乞儿喜出望外,双眼放光。大快朵颐起来。
闻竹焦急:
“这下能说了吧?”
小乞儿腮帮子塞得鼓鼓的,眼睛弯弯:
“嗯……那猴儿前几天还来过呢,可惜顶碗顶得不好,被耍猴儿的抽了好一顿呢!”
此猴非彼猴。
闻竹呆滞片刻,发觉自己才是被耍了的猴儿。
吃一堑长一智。
瞧见她发青的面色,胥也身为老江湖,摇头轻叹。
闻竹被气笑了,指着小乞儿说不出话。
就这样被小崽子诓了,心里发堵,越想越气,可又不能打人,拿小乞儿没辙。夺过空荡荡的竹签,一把掰成两截。
乞儿心虚,缩了缩脖子,也怕被揍,悻悻地瘪了瘪嘴,蹦跳着走开。
出师未捷,刚出门便吃了哑巴亏,只怕胥也也要笑她!
闻竹自嘲,在路旁站了会儿,胥也只静静陪着她。
她好不容易平复,忽觉腰间空荡荡的,一摸下去,钱袋子又不翼而飞!
接连失利。
闻竹眼前一黑,原地顿足:
“蠢材!”
见她钱包没了影儿,胥也实也没有预料,暗自回想,即刻发觉是那小孩儿的问题。
身旁衣衫翻飞,闻竹转头看去,懊恼烟消云散,全被震惊代替。
胥也不知从何处借力一登,腿脚轻抬,旱地拔葱般跃起。惊呼声中,转眼间,人已经登到近旁房顶上,引得往来众人瞠目。
屋顶视野开阔,胥也目力超凡,环视一周,锁定西边街上的一道小小身影,对下面的闻竹挑眉:
“要追吗?”
仗着矮小灵活,乞儿小六在熙攘的人群中一路穿行,畅通无阻。掂了掂钱袋重量,喜上眉梢。
今儿宰了个肥羊!这么多钱,够他们吃一个月白馒头了!
拐进巷子,人少了些。小六抓起银钱,一把把地往路边撒。
也是奇了,无数只脏污黑瘦的小手从暗处伸出,稳稳接住如雨落下的银钱,又缩回日光不可及之处。
一袋银钱片刻散完,小六给自己留下一块指甲大小的碎银,颇为满意。
“小贼——给我站住!”
他回首看去,那笨书生竟追了上来?
反应过来了?
小六心道不妙,加快脚步,眼珠一转,一面往人堆里钻,一面高喊:
“救命啊——偷小孩儿啦!”
小六再次回头,层层叠叠的人群将书生死死挡住,遂放宽了心,哼起小调,蹦跳着往伙伴聚集处去。
正开心,小六头狠狠一痛,好似撞了堵墙,转头抬眼,看到的却是倚红楼前遇见的高瘦男人。
男人俯视着他,将头顶阳光全部遮去。
世界瞬间变暗,小六大感不妙,正要退去,那书生不知何时,也从他身后现了身,将他后路堵了,朝他嗤笑:
“哟,怎么不跑了?”
高瘦男人抬手,小六肩膀被死死扣住,如何挣扎也动弹不得,自觉大难临头,向远处叫嚎:
“大哥哥——来人啊——救救小六儿—”
眼见乞儿死不悔改,闻竹心道不可教也,屈起指节敲上他脑壳:
“还有同伙?小小年纪,便是个惯偷了!”
闻竹从他手上夺过钱袋,空空如也。
钱虽不多,也是她劳心费神一点点攒起来的!付诸东流,闻竹心中火起,指着他,“小贼,跟我去开封府!”
小乞儿根本不听,叫喊一声大于一声。闻竹听得心烦,想着怎么把他嘴堵住,耳边忽人声鼎沸,一大堆破衣烂衫的乞儿随即从窄巷涌出,响应号召似的,不到片刻,将三人团团围住,上来便要从他们手里抢人。
小六一声令下,乞儿们蜂拥而上,有的抱她腿,有的狠扯她衣袖,有的直接往她身上爬。拨开一个又上来一个,坠得她支不起身,闻竹几乎抓狂。
都是些小孩儿,以胥也身手,应付起来绰绰有余。
可也因是一群孩子,胥也一身武功不知如何施展,束手束脚,唯恐误伤,反被十几个高矮不一的小孩儿牵制。只一手拽住站不稳的闻竹,往外撤去。
闻、胥寡不敌众,小六得胜脱身,不忘对二人耀武扬威,叉着腰叫嚣:
“别看不起我们做乞丐的,全城的乞丐,小爷都认得!够你们喝一壶!”
他踮脚往远处眺望,看清过来的人影,回头做鬼脸,嘲讽起狼狈不堪的二人:“略略略——大哥哥来啦!小六儿有救啦!”
“小六儿——”
一年轻声音传来,闻竹自顾不暇,抬眼看去,见一少年疾步而来,面露急切。
少年提着筐子,里面是白花花的馒头。
来人走进,看清那少年的脸,闻竹越发无法淡定。
那人也看清了她,忽地停住脚步,目光躲闪。
闻竹直起身子,抚平衣袖被拉扯出的褶皱,看着面色不大自然的少年,回想上次不欢而散,没好气冷笑:
“怎么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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