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牧决观渐渐不能一直绷着精神了。倦意与更深的无聊席卷而来，而比这些更磨人的，是随着时间流逝、随着阵法每一次不祥的震动而疯狂滋长的恐惧。
他忍不住又去骚扰独自出神的顾危，声音干涩：“你知道吗……我在玉清峰等他回来，每次都是这样。”
“哪样？”
“像现在这样……等。”这个“等”字，几乎是从他牙缝里挤出来的，浸满了无力感。“短则五天，长则……没有尽头。你永远不知道门再次打开时，回来的会是什么。”
顾危沉默地看着他，没有接话。
牧决观的目光投向那摇曳的红绳，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遥远的过去。
卫殊絜几乎从未“完好无损”地回来过。昆岭一役留给他最深的隐患，并非皮肉之苦，而是元神灵核处难以修弥的损伤。
他曾缠着安师姐数次询问，翻遍了医书典籍查询症状。寻常修士偶遇险境灵核受损，静心温养，短则三五年长则百年，总会有愈合之日。
但卫殊絜的灵核不同，它愈合得太快，快得近乎诅咒。真正的灾难在于，那灵核之中早已塞满了“异物”——那是他在过往昆岭之战中，从无数妖族、异类身上徒手掏取的用于论功行赏的灵核。
龙宫本是龙君雨溟的主场，卫殊絜本就身处劣势，他究竟在何时耗尽了常规填补灵力的法子，又是怎的直觉一般将那些灵核抛入口中嚼碎，于妖相类似野蛮地开始抽取灵核中的灵力……
卫殊絜在龙宫之中究竟吞食了多少灵核，现在已经无处探究。但这些驳杂不驯的灵核碎片，在他自身灵核那不讲道理的急速愈合下，被彻底地、混乱地缝合，成了他的一部分。
牧决观还记得安师姐用一种近乎无奈的语气说：“……无法剖除，我们用尽了办法也没法解决这颗灵核。每一次他想动用灵力，灵核便会带动异物，身体便会产生最激烈的排异。”
自此，任务归来的卫殊絜，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了一场漫长的、煎熬的排异反应。轻则体温骤变，忽冷忽热；重则剧痛昏迷、干呕，甚至浅表皮肤都会渗血。
牧决观不需闭上眼，那些画面便会复现在他眼前：卫殊絜蜷缩在床榻最里面，皮肤冷得像是冰，偏偏体内又烧着一把无穷无尽的火。紧接着被卫殊絜打开手，他已被顺着接触呼啸而来的冰火两重天蒸得口不能言。
卫殊絜却能冷淡地看着他，牢牢将自己裹成一团，侧脸抵着膝盖骨，眼中的金芒中流出困惑。他问：“你不是说太疼，不情愿如此了吗？”
“他一个人撑不住的。”他转向顾危，脸上试图挤出一个轻松的表情，“我们才真的是正义行径。我得把他从那里……抢出来。”
他顿了顿，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立下誓言：“如果这次不行，我就下次。总有一天……”
真是不死心，顾危苦笑：“那你到时候需要帮忙可以接着来找我。”
牧决观听后感动不已，正要说几句动听的话给顾危，却突然神色一凌：“灵力痕迹在收束，好像要结束了……”
顾危不再与他插科打诨，将提前备好的符箓描绘一新，意念一动，符箓严严实实地附在牧决观身上，解释道，：“隐匿用的。”
一直维持着与树干感知联系的牧决观已经完全无暇道谢，猛地松开手，一把拽住尚在原地的顾危，疾退数步！
阵法，散了！
阵法散了，树干上的红绳如露水般消融在晨光熹微中。中心那片熊熊燃烧的火焰摇曳一下，如同幻影般湮灭。
万幸的是，卫殊絜就在不远处；不幸的是，他手中还攥着半具残躯，半个身子浸在暗沉的血污里。他警觉地抬起脸，直勾勾地钉向牧决观。
牧决观反手捂住身旁顾危的眼睛，声音因紧绷而发颤：“你先躲起来。”
卫殊絜的动作比他更快一步，眼睫恶狠狠地紧闭上。胸膛剧烈起伏，一股脱力感席卷而来。他下唇已被咬得血肉模糊，依靠着疼痛与强大的自愈力反复折磨自己，才勉强站稳。
眼罩随着他沉重的喘息正在缓慢复原。他心底戾气横生：若这浑小子敢不知死活地过来碰，立刻打晕他拎回去。
牧决观走了过来。
后方传来同僚的呼唤，夹杂在焦黑折断的林木间，询问着他的状况。卫殊絜的喉咙如同被烈焰灼烧，烧穿了心肺。他深吸着气，近乎麻木地想：这或许是李祎临死前，赠予他的最后一场幻觉。
牧决观在他一臂之遥处停步，同样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住嗓音里的颤抖：“你现在很清醒，我知道。你愿意……听我说几句吗？”
身后，四道身影谨慎地围拢上来。罗熠的声音也透出谨慎：“前辈，若您无恙，请放下手中之人。”
他们为何视牧决观如无物？难道……这真是幻觉？若是幻觉，反倒好了。
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几乎感到一种深切的悲哀。他循着声音“望”去，听见牧决观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恳切：
“这五年，我们明明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对不对？瞧瞧我把你治得多好，这可是只有我能做到的事情。难道你没有想过我吗？我可不信……”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不易察觉的怀念，“我走之后……荷花池还好吗？你是不是又折腾它们了？冬天不开花是正常的，你没把它们都挖出来吧？”
卫殊絜心想，想你？自作多情的幻境。
“还记得有一次你和我说，有个孩子远远地抛给你一个果子。”牧决观的话语含着笑意，“你带回去给我看，我还以为是你专门给我带的，但你又不许我吃，放在那里用灵力保存着。我说你也想时常出门去，你还嘴硬不承认。”
“我说那果子还青涩着呢，指不定不好吃，你还不高兴……年前我刚出来的时候撞上了深秋，买了许多人家的熟果，想着，或许你会感兴趣，可能没法充当纪念，但肯定很好吃。”
卫殊絜无奈了，他似乎没有那么草木皆兵了，心想着：这小子怎么老是这么一副馋鬼样子？
“咳咳。”牧决观说得很急，脑子转得滞涩，打过百遍的腹稿似乎依旧不好用，他只能继续硬着头皮，“我，我之前指责你这个人太空了，我说你埋头做那些救人的任务，但回来后却一个故事也讲不出，你不熟悉你拯救的人，更不在乎你处决的人。”
“但他们其实很钦佩你、很喜爱你，你远比你自己口中的自己更强大——我遇到了一座不大的村庄给你立的祠堂，很新很气派，就是把你雕得五大三粗，我一问才知道是给你的——你三年前在山中擒住在那里为祸数百年的假山神……”
“前辈？您还是不能说话吗？”罗熠严肃地问。
牧决观试探着伸出手掌，掌心向上，这是一个邀请。他咽着口水：“你愿意和我一起到处去看看吗？看看你已经救下的人们，还无力向外界发布任务仍然活在痛苦中的人们……那些因为憧憬你、向往你，欣快地说他们也要护卫村镇的人们。你想去看看吗？”
卫殊絜呼吸骤停。手中那半具残躯坠落在地，沉闷的响声在空旷的林间回荡，震得他指尖发麻。他嘶哑地，几乎无声地问：“……什么？”
罗熠见状稍松一口气，示意同伴收起兵刃，但见卫殊絜仍背对着他们，不由迟疑：“前辈？”
牧决观却很欣喜：“他们都很喜欢你，完全不逊于江入云。我觉得，我认为你应该出来看看……你并不是无动于衷，来看看吧，外面那么广阔，有着数不清的人，数不清的风景，总会有比玉清峰更让你喜欢的地方。”
“咱们在外面也可以继续行侠仗义啊，我也在你身边，你可以完全随心所欲地接任务，咱们还有顾危，顾危一个懂传送的医师……大不了我和他多学学，至少把传送偷师过来。”
牧决观的掌心依旧在最触手可及的地方，一个包容的、柔软的，没有伤口没有硬茧的手：“你愿意，和我一起到处去看看吗？这次和我走，这次就行，你不喜欢咱们再回家。”
牧决观的双眼在渐亮的晨光中显得异常明亮澄澈，他重复着那个邀请的姿势，声音柔和而坚定：
“你的前方，什么人都没有。你愿意……用眼睛，看看我吗？”
卫殊絜僵立原地。一息，两息。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断，猛地抬手，毅然扯下了那名贵的、以传说中凤凰羽织就的“牢笼”。
那双饱含诅咒与力量的眼眸，映着天边最初的晨光熹微，虹膜中流淌着熔金般的光辉。这双流光溢彩、形状漂亮的眼睛，此刻定定地，含着某种仿佛泪意般的微光，望向了牧决观。
牧决观脸上浮现出柔和而怀念的笑意，伸出的手稳稳悬在原处，不曾退缩。
“上次都没看看我。”他抱怨一样轻声说，“别来无恙。”
仿佛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清晨。
我太喜欢这一章了，这是我的饺子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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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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