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厅角落,楚箐箐正在漫无目的地翻书。对面的椅子被拉开,姗姗来迟。她合上书本搅了搅咖啡,“迟到的确是你的作风。”
“我没想到路上堵车这么严重。”沈居安不好意思,“等一下我付钱。”随后又转头对服务生道:“一杯热拿铁。”
“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月前。”沈居安道。
“住哪?”
“借住谢煜那。”
规规矩矩的一问一答。楚箐箐没想摆师姐的架子,但是她不问沈居安看样子也不愿意说,两个人在咖啡厅可不是为了面对面干喝咖啡的。
所以她还是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沈居安不说话了。
沉默许久,直到服务员端着拿铁走过来沈居安才以一声谢谢打破僵局。他喝了一口,抿了抿嘴唇,抬眼看着楚箐箐,“我真的想过不回来。”
他坐在逆光处,被柔纱帘过滤后的阳光照不亮他的眉眼,只能照亮他松散的碎发。沈居安的声音几乎可以说得上诚恳,虽然那并不是需要诚恳的内容,“但是我发现也不是那么容易放下的。”
“我还以为你真的那么干脆完全不在意了。”楚箐箐的眼神放远,远到窗外的过城河里,“毕竟你能十几年毫无声响。”
“但是当时,不联系比较好吧。”沈居安的声音难得有一点不确定。
眼神收回,落到对面的男人身上。楚箐箐恍惚自己竟然第一次在沈居安身上用上“男人”这个词。在她与沈居安相处的那几年里,她通常只把对方看做个男孩,毕竟那时候沈居安的确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孩。如今时光荏苒,楚箐箐发现岁月这种东西,放在故人身上很难让人不感慨。她已经活到可以当初见时的对方妈妈的年龄,但沈居安看着好像和那时没什么不同。
无论是谢煜,还是林春和陈宜良,都早已穿着手工西装钉上袖扣带上名表,在万众瞩目的灯光红毯里拿着各形各色的奖杯,发表着大方得体的感言,就连她自己,也早已学会如何面对不怀好意的长枪短炮滴水不漏地张口回击。可沈居安看着还是那个样子,米色连帽开衫靛色直筒休闲裤,黑色双肩包的侧边放着水杯,依旧白净依旧青葱,好似躲过了岁月的所有馈赠,仿佛所有人都往前走,只有他留在琥珀里。虽然他们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人不老。
她不知道怎的想起初次见到沈居安的时候。
大二开学,舍友聊天时无意谈到电影学院的新生,对床说:“看大一名单了吗?我们学院今年有个少年班的。”
“少年班?难得啊。”
“学什么的?”
“导演。”
楚箐箐从床铺上探出头,“谁啊能打动花辞树的心?让她肯放人进来。哪个小孩这么厉害。”
“男生。”有人直接翻手机文件找名单,“三个字,我看看,沈居安!”
这是初次听闻。
少年班的小天才不在楚箐箐的兴趣范围里,她从来都是眼高于顶的人,除了已经写在课本上的寥寥数者和自己,楚箐箐就没觉得谁又真的有值得刮目相看的能力。因而这事很快就忘了,如果不是身边的人反复提起。
宿舍里有个爱吃八卦的舍友,很难不耳濡目染一些似真非假的流言蜚语。她在宿舍里写剧本作业,舍友在一旁视频聊天,问:“那他长什么样?”
“挺好看的。但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形容。”
“有什么比较容易认出来的特征吗?”
“他有时候会穿一个中学的校服,上面写着‘恋爱是非法行为’,特好认。”
“他怎么写这个啊笑死我了……”
“听说沈居安说那个是他初中教务主任名言。”
那时她觉得沈居安像动物园里的珍稀动物,明明一样是哺乳动物,却因为数量稀少而招人围观。
不过见到珍稀动物是个意外。
彼时国艺爆出丑闻,电影学院的男博士生导师利用职务便利对女博士进行打压和性骚扰。对方在圈里摸爬滚打几十年,颇有身份地位和几个狐朋狗友,利用关系和身份一个劲地压消息冷处理和积极否定,校方态度不明。楚箐箐和一众女生在校内抗议要求彻查并进行严厉处罚,拿着喇叭一喊就是一上午。下课的时候一个男生突然往她们女生堆里凑,问:“有没有多余的喇叭和牌子?我也来举一下。”
来者比楚箐箐高半个头,穿着件黑白的中学校服制式的运动外套,背着双肩包,气喘吁吁。
有女生的声音响起:“沈居安,你怎么来了?”
“我,我上课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事。听说你们在声援那个女生,我就来了。下午老师出差,我没课,可以一起站。”
沈居安接了牌子和喇叭站着,不知怎的站到楚箐箐旁边,楚箐箐打量着他,问:“男生又不能感同身受。你怎么会想到要来?”
“这个事是错的啊。”沈居安低头调喇叭,“为受害者发声不是很正常吗?”
白驹过隙。
“如果你是现在读国艺,我都可以当你妈妈了。”楚箐箐感叹了一句。
“怎么,想占便宜吗?”沈居安笑。
“没。突然发现我不是很年轻了。虽然不老。”她唤来服务生加一份甜点,“太拘谨了。你随便聊聊吧,我懒得说了,讲讲你不在这些年都在干什么。”
“颐指气使。”沈居安摇摇头,但还是说了起来。
“你觉得你不年轻,其实还是年轻的。如果你现在死了,媒体头条报道的肯定是英年早逝。你觉得不年轻只是跟十几岁,二十几岁比较,但是很正常,因为文艺作品都更喜欢展现那段日子。那些作品潜移默化地影响你,好像如果十八岁不难忘,人生就没有价值了。”
楚箐箐说:“媒体不仅要报道我英年早逝,还要把我素颜领奖、嫌弃大导、片场骂街,这辈子的作品全部翻出来做个人生回顾。说不定还能把以前和你喝多了在街边坐石墩的事情都翻出来。”
沈居安笑了起来,“好可怕。你要活久点。”
“肯定死在你后面。”
“会的。去我葬礼的时候可以穿得隆重些送我一程。”
不知不觉他们之间说话又七扭八拐地没了遮拦,楚箐箐拉回话题问:“那你这些年在做什么?”
对方举起手做了一个按下快门的动作,“摄影。”
楚箐箐挖着刚刚端上来的提拉米苏,点点头,“行,老本行。”
“私房摄影还有一些婚礼录像什么的。”沈居安说着,从手机里调出几张照片递给她,“我其实跟你不同,我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一眨眼就过了30。31的时候我做了三场婚礼跟拍,新娘的妈妈问我多少岁,我才突然发现我31了,又问我结婚了没,我说没有。她说:‘小伙子,抓紧时间啊!我家新郎才28!’当时我才发现自己好像不是很年轻了。”
“你也挺听劝的。”楚箐箐看他,“这不是回来抓紧时间了。”
沈居安愣了愣,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之后笑,“去琢磨剧本吧,琢磨我这些做什么。”
“我不琢磨也会有人琢磨的。”楚箐箐耸耸肩。
对面不说话,喝咖啡。
“你有联系林春和或者陈宜良么?”
“没有。”
“也是。除了谢煜你大概谁都没联系。”
沈居安说:“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咖啡见了底,他向后靠在靠背上,“你们的近况网络上一搜就有了,见面了好像也只能说,‘楚箐箐,我看了你的电影,拍得特别好。’如果只能这样就感觉怪没意思的。”
“那沈居安的近况网络上搜得到吗?”楚箐箐反问。
“要是真的能搜出来,那只能说明我出大事了。”沈居安还能开玩笑。
只把过去的一两件事简略交代,服务员路过,他没再深说,伸手招了招示意,在甜品页定了份外带的海盐柠檬蛋糕。楚箐箐问他怎么不点堂食,沈居安说:“带一份给谢煜。”
“你有跟他说吗?”
“说什么?”
“什么都行。”
“没有。”沈居安眨了眨眼睛,手指摩挲着左手手腕上的腕表。大学时买的机械表,离开的时候没带走,前几天在书桌里翻出来,看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件来历。没想到依旧在走秒计时,拿去修表行做检查,修表师傅说这得是经常保养才能保持这么良好的状态啊。他垂下眼帘,看着移动的表针,语气清清淡淡的,“不是很想说。
“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人生不如意十常□□。”
“你如果真的接受了就不会跑回来找谢煜跟你拍电影。”她很笃定。
对面依旧波澜不惊,只问:“你问他了?”
“关心关心。”
“好吧。”他还是挂着惯有的笑,平淡随意,“我没有完全接受。我只是知道我不如意这件事其实再普通不过了,就像明天下雨一样普遍。”打包好的蛋糕放在桌子一角,沈居安点头致谢,方才未说完的话继续下去,“箐箐姐。”他用上了许久以前的称呼,“我不是没有难过的时候,不过那都很正常,也过去了。看到你拿奖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一帆风顺下去,是不是也能捧下朗德海、银象又或者是蒙斯特,声名大噪然后风光无限,但是幻想不具有任何现实意义。我有空思考如果,不如想办法多拍照片,挣点钱活下去。”
楚箐箐看着对面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经年之后又一次认识沈居安,“我有想过你不会再回来拍。”
“我也有想过。然后发现我只会拍电影。”沈居安起身,拎起蛋糕同她挥手,“我先走了。”
谢煜开门时,沈居安正要把手指放在识别器上。对方很是惊讶地看着他,而后弯了眉眼,“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了?”
“我在窗户看见你走进院子了。”
“眼睛真好。”白色的盒子提到他眼前,甜香从其中溢出,“我还以为你闻到蛋糕的味道了。”
他接过蛋糕,问:“和师姐聊得怎么样?”
“挺开心的。”沈居安换着鞋子,“感觉她没什么变化。”
“她这几年都在磨新剧本,和编剧不知道改了几稿了。演员都重新挑了几批,也没谈定下来 。”
“师姐要求一向高。”
“高啊,林春和最懂了。他上次跟她合作的时候天天跟我倒苦水说楚箐箐一点同学面子都不给他,卡了几十次,他怀疑自己不会演戏了。”
沈居安很是惊讶:“但是我看他片里的表现挺好的啊。”
谢煜几乎是不留情面地哈哈大笑,“好吗?林春和听到你这个评价估计要哭了。他被卡了几十次才过的那次根本没被楚箐箐剪进去!”
“从……从艺术追求的角度来说,也不是不能理解……”沈居安到底是没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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