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欢霄霄是吗?”
如此直白的话从凤霄的父亲口中,让他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一时间脸上又红又白了一阵,最后只道:“凤府门第之高,我与我父亲背后依靠甚少,皇姐又无心政事,我这般毫无利益可言的出生,想来还入不了她的眼。”
没想到第五羡风噗嗤一笑,指了指他头上的金簪道:“可这不是我的簪子吗?”
凤穆槿又是一阵尴尬,他慌忙取下簪子,奉到第五羡风跟前道:“这是我不知内情向她无礼讨要来的,您若是介意我戴过,回头我再给您送些更好的来。”
第五羡风拿过这支并蒂金莲步摇,爱惜的抚摸了一下,随后插回了凤穆槿的发髻中,“她既愿意给你那便是你的了。”
“多谢尊君割爱。”凤穆槿松了口气。
凤穆槿的小动作第五羡风看在眼里,本来这个天劫应当是要被扼杀在摇篮中的,没想到这孩子有皇室气运护体,才躲过一劫,眼下既然出现了,看霄霄那护犊子的模样,他再想做些什么怕也是不可能了,霄霄自己的路就让她自己走吧。
思及此,第五羡风缓声道:“既然你能见到我,说明我与你还是有缘分在的,不如就在此多陪我这个孤家寡人一会吧。”
凤穆槿有些犹豫,方才看凤霄的模样应当是不想他进来的,也不知道她此刻还有没有耐心在外头等他。
“尊君之命,不敢不从,只是凤霄还等在外头,不如让她也进来,与您暂享天伦。”
“我与你说些儿郎家的话,喊她做什么。”第五羡风摆摆手,慈爱的看了看石门外,“她对我本就多有怨气,我又实在是放不下她娘,见一面也是徒增伤感。”
话说一半,第五羡风掩唇轻咳了几声才接着道:“况且她虽是火凤人士,可凤府家主这位子使她既要遵皇命,又要守着这全天下的百姓不被魔物侵扰,我不想令她分心,不如不见了。”
“可她如今已经是凤府长老,诸多事宜也该由家主去做才是。”凤穆槿想更加了解凤霄一些,即便不合规矩,他也问了出来。
第五羡风不知这些,怔愣了一瞬,随后看了看墙后,笑道:“霄霄这孩子,自小就有主意,性子随了我,不喜欢被拘着。”
“可惜了,我嫁的人是凤以初。”第五羡风眼底的惆怅尽数显露,“霄霄得天授,是凤府建府以来灵力天赋最高的孩子,就算她改立了旁系,也架不住北地魔物肆虐,该做的事,该打的仗也无旁人可替她。”
“难怪。”凤穆槿喃喃自语,“她好似常会受伤。”
“她又受伤了?可严重?”第五羡风紧张的坐直身体。
凤穆槿摇摇头道:“她不会与我说这些,或许她的侍女能知道的多些。”
第五羡风听后又咳了几声才道:“她们这些个女子,伤了痛了惯爱熬着的,又思虑颇多,霄霄打小就给自己立了个什么混世魔王的诨号,大了些又爱去那花楼装纨绔,你可知为何?”
这些流言,凤穆槿一路上听了太多,好在还有乐乐这样赤诚的孩子,明白驭灵师的忠义。
这个问题,他并非全然不懂,尊君也不会无端发问,想必是要听一听他这位皇子的答案,于是斟酌道:“凤氏是火凤国的凤氏,可凤府是天下人的凤府,山巅之人得了无上的权利,就会有无尽的**,想要的多了,人自然会变得猜忌多疑,我想,凤长老靠自污避其锋芒也是不得已为之。”
“难怪霄霄如此喜爱你,果然是聪慧的孩子。”抛开天劫不谈,第五羡风是打心底的喜欢这个小少年。
听见尊君这番话,凤穆槿受宠若惊,他还从来没想过凤霄与他能用上喜爱二字,“尊君说笑了,凤长老不过是看我如今被罚在外,起了几分怜悯之心罢了。”
第五羡风摇摇头,他还能不理解自己的孩子吗,这皇子离宫,八成就是霄霄的主意,他没有说破,而是指了指一旁的书案道:“我十年未离开这辞花山了,你既然来了,便为我作幅画吧,让我瞧瞧霄霄如今的模样。”
这样的要求,凤穆槿哪会推辞,他早就注意到这石洞中还配了大量的藏书字画,想来是尊君少有的消遣。
那书案上摆放着几卷铺开的画作,边缘已经有了不少磨损,定是尊君时常赏玩的心爱之物。
他拿起一卷想要收起,却定睛见那画上有着一女一男,女子园中舞剑,男子廊下吹笛,再往那廊顶瞧去,居然还有个穿着肚兜的光屁股娃娃在掏鸟蛋。
看那男子的模样与尊君相似,而那女子鼻梁高挺,眼尾上挑,身材壮硕,虽说面容与身形与凤霄只有三分像,可那沉静睥睨的神色倒是一个模子刻的了。
凤穆槿忽然笑出了声,那这么说来,这个光着屁股的奶娃娃,肯定就是凤霄了。
他收好这一卷,忍不住又继续去看下一卷,这一次上头的奶娃娃已经是个五六岁的小童,穿着红红的袄子,坐在她母亲的肩上,尊君在一旁题写桃符。
再翻到下一卷时,凤穆槿的笑容一下僵住了,他看向不远处的第五羡风,对方正捧着茶盏不知在想何事。
这副画上,红蕊褐枝覆白雪,小童已经是少女的模样,眉宇间也不复幼时那般无忧之色,她垂首抚琴,而尊君则枯坐在旁,一如现在的模样。
世间万般苦难事,唯有天人永隔这四字最是无解。
凤穆槿眼眶酸涩,他细细收好这些画,随后研墨润笔,将今日凤霄策马挽弓的模样画了下来。
万里雪山托着那抹緅缁云锦,女子目似寒星,薄唇微抿,弦开未响惊雷已在,那一箭似要裂帛穿云惊破山河一般。
画到最后,凤穆槿起了私心,他沾了些朱雀红,在凤霄的腰间挂上了那枚赤玉扶桑。
搁笔时,第五羡风已经来到跟前,凤穆槿这才发现,尊君竟已经踉跄拄拐了。
见到画,第五羡风久久不能回神,正当凤穆槿以为他不满意之时,对方一下笑道:“她方才在教你挽弓是吗?”
被尊君看破,凤穆槿简直要无地自容,磕磕绊绊问他如何得知。
第五羡风不再看他,而是摆摆手道:“快回去吧,这么久了霄霄该着急了。”
随后他拄着拐杖,抱着那几幅画卷,缓缓的走入后方另一道石门,石门闭合时,凤穆槿不太真切的听到一句话。
“好好活着。”
一声钝响后,周遭归于平静,此前种种仿若虚妄。
凤穆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那石室的,他只知此刻自己的心口像是被人攥住了一般难以呼吸。
凤霄负手立在原地,周围的雪中没有脚印,竟是一步都没有动过。
见凤穆槿出来,她上前一步,上下打量了一下问:“父亲可有为难你?”
“尊君和善,待人温和,怎会为难我?”凤穆槿急忙否认,他掸了掸凤霄肩头的落雪,“只是尊君想要一张你的画像,耽搁了许久,害你等急了。”
“母亲去世后,父亲再未作画了。”凤霄遥遥看向那石门,目光已经像是落到了里头,“父亲可好?”
凤穆槿皱皱眉,方才第五羡风的模样他看在眼里,“尊君时常咳嗽,眉宇中尽是疲色,且年纪轻轻柱了拐,尊君就算再思念尊堂,也该接他回山下调理调理,左右这辞花山也不会长脚跑了。”
听到父亲的近况,凤霄眉头紧皱,语气中满是无可奈何之感。
“这石室是我母亲亲手所建,如今这里头应该还放着她的棺椁吧。”
凤穆槿不可置信的倒退两步,可一想到方才两人讲话时,尊君时常望向后面,他又觉得凤霄说的大抵是真的。
“可历代凤府家主不都是葬在皇陵中吗?”
凤霄苦笑一下,“父亲是天符师,又善谋略,他有很多种方法将母亲带出来,这对他来说轻而易举。”
凤穆槿心疼的看着眼前的女子,“怪不得尊君离家不归,这样的妻夫之情,已非常人能及,只是这对你也太不公了些。”
凤霄抬步站到门前,她摸了摸石门上刻着的一只歪歪扭扭的小狗,那是她四五岁时顽皮刻下的,还偏要说这是貔貅。
本来零星飘着的雪花变得又急又密,簌簌的落下,凤霄一撩袍子,跪在了门前。
见凤霄如此,凤穆槿也撩了衣袍恭恭敬敬的跪在了她的身侧,跟着俯身叩首,两人的头发很快就染上了白霜。
她生来不拜天地,不跪帝王,只对这石屋中的二人垂首。
没人能知道她此刻所想。
阵法中忽有风袭来,将凤穆槿鹤氅的一角带起,缠住了身侧人的衣袖,一黑一红乱麻一样的交叠在一起。
两人叩首三下,凤霄率先起身,凤穆槿侧首瞧她。
茫茫大雪中,好似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脸颊落下,无声的落在地里,化成了一个浅浅的小坑,再一眨眼,便什么都不见了。
凤穆槿将握着赤玉的手塞进了她冰凉的掌心。
如春的暖意透过赤玉不断涌入,凤霄指骨一弯,牵住了他。
岁聿云暮,辞花山的风雪如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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