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章 碎月

“我要回曼谷!我要回曼谷!”

飞机还未进入平稳行驶阶段,随上升气流颠簸,把林清嘉的眼泪颠出了七扭八歪的路径。扣紧的安全带限制了他的发挥,他越过身去拉母亲的小臂:“送我回去!我不去中国!”

“你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嘉嘉。爸爸妈妈不也和你一起回去吗?我们一家人,还有奶奶,马上可以团聚了,你要开心才是呀。”许自惜摸了摸儿子的头,他却倔强地别过脸。

“谁说的团聚,你们要把我一个人放在那里……”哽咽得话不成句,林清嘉把咸咸的尾音吞进喉咙里。

举家离开曼谷,绝对是他父母有生以来做的最不明智的决定。林清嘉感到自己被诅咒了,他在曼谷出生,曼谷长大,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在那里,甚至还有舅舅、姑姑好些亲戚,留在曼谷才是团聚。父母告诉他要去中国做生意,让他回到老家做一个插班生,简直像搞笑综艺里才会出现的恶毒整蛊。可眼泪攻势对父母无效,后来父亲阴着脸即将发火,林清嘉只好不情不愿和昔日伙伴挥泪痛别,在朋友面前唉声叹气,见一拨哭一轮。

然而心理建设始终没有做好,登上飞往璟市的跨国飞机,委屈劲儿又上心头,犹如一条拧不干的毛巾,滴滴答答洒得到处都是。

母亲还在继续安慰:“我们有空就回老家看你,奶奶也陪着你,怎么会是一个人呢?我们嘉嘉聪明又可爱,很快就会交上新朋友的。学习的事不用担心,你之前在曼谷不是也一直上中文课吗?在新学校过渡一段时间就会适应的。”

大人都是骗子。母亲给他叫了平时最喜欢的热可可,林清嘉挤了挤迷离的眼睛,扭头去看机翼的云。他就那样让它随心情一同冷掉了。

到达璟市机场,他们又坐了将近两个钟头的的士才抵达。离目的地每近一分,林清嘉心里就凉一分,他们从市中心一路向南,经过了县中心,又穿过热闹的镇子,最终落到一个他从未来过的小村庄。

那是家里即将把他丢弃的地方,和一个陌生的老人同住。一股酸楚难以抑制地冲上喉咙口,泵出源源不断的眼泪。林清嘉已经开始想念曼谷的大商场和天铁,如果可以嚎啕大哭,他现在不介意把身上的新衣服抹得一塌糊涂,可是父亲一定不准许。

父母亲兴致很高,一件一件往屋里搬行李。路边的三层小楼是他们在老家的房子。几个邻居围过来问东问西,他们都讲本地话。

父母都是璟市人,在曼谷的家里也一直用方言交流,林清嘉能听懂,但从小在学校和曼谷孩子交往,只说泰文和一点中文普通话,几乎没有说方言的时候。一个大婶凑过来拉他胳膊,叽里呱啦说了一堆,问他几岁,叫什么名字?林清嘉别扭极了,直接甩开手。

许自惜把他拉到身边:“嘉嘉,不能没礼貌!这是冯婶。”

邻居们发现他不会说方言,对许自惜很大声地发表意见:“唔知返来个仔变外国仔”(注1),又说他将来读书肯定跟不上。

林清嘉觉得他们更没礼貌,谁也不叫,直接往屋里跑。父亲顾着搬东西,进进出出也没空和他说话。想到父母不多时将外出做生意,邻居所说的困难一下子具象化了,他顿坐在地板上捂住脸,发出小狗似的呜咽。

“起来!这么大的奴仔(注2)不像话!别挡路!”父亲林港提高了点音量,隐隐带着怒意。

林清嘉本想哭得没那么引人注目,这句呵斥反而钩起了他的痛苦,他还没念到中学二年级,还是小孩子呢!曼谷生意虽忙,一家人从没分离过,只要林清嘉愿意,每天都可以在妈妈怀里撒娇。那里的几个表亲属他最小,又长得漂亮,表哥表姐从小就哄着他玩,去哪都叫上他。怎么瞬间就换了天地,连爸爸也要求他一夜长大?

“我不,就不……”林清嘉索性放开嗓子哭,脸上半是汗半是泪,头晕眼花。

一阵哒哒的脚步声近了,有人蹲下身,抚着他的头发,那只手轻轻的,像妈妈,又比妈妈还柔和,林清嘉眼里含着两包泪,情不自禁往前扑,顺势倒进了一个怀里。

“惜肉(注3),勿哭,阿弟勿哭……”老人的声音,林清嘉湿湿的脸贴着她的碎花衫,闻见一股清凉油味,淡淡的。

林清嘉知道这是奶奶了,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止住了哭的冲动。

奶奶很矮小,像一片枯叶一样薄,抓着他的手却是暖热有力的:“阿嫲……带你出去走!”后半句她是用普通话说的,几个字磕磕绊绊,林清嘉想起来之前父亲说,为了和他相处方便,奶奶学了好久普通话。

父母没空,林清嘉也收了表演苦情戏的心思,乖乖被奶奶牵出门。他有样学样喊了声“阿嫲”,轻轻的,像是试探。奶奶马上笑开了,眼纹挤做一块,干燥的手握住他有些肉嘟嘟的掌心。

阿嫲一路走一路说,林清嘉听懂了一点,她的儿子,林清嘉的父亲在村里出生,这个地方叫做碎月。

一条宽阔的马路贯穿了整个村子,八月底,两排洋紫荆正是盛绿的时候,繁茂的叶子比掌大,在滚烫金黄的阳光里互相摩挲。

林清嘉捡了掉下来的一片,就着中间的叶脉线往下撕开一点,叶柄朝背面翻折,捅穿叶片后卡在那里,正面凸出一个圆点儿,挂在手指就是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兔子。

他们走到大路中点,那儿延伸出一块空地,如同一个潦草的“几”字,凸进去的部分立一座矮庙,顶上瓦片亮晶晶的。

那是帝庙,阿嫲说,我们村只有一个庙,日常香火不绝,关老爷保佑我们的子子孙孙。等到了年节,祠堂边到帝庙旁这块地就摆满了供桌,村里每家每户都会出来拜拜。

林清嘉没太懂,只懵懵点头。帝庙后边的门楼旁,有栋老屋子翻新了,墙刷得死白,屋檐却还是粗黑的瓦。底下的门忽然打开,一个长须老头和他对上眼神,洗得微微发白的汗衫整齐地别进裤腰里。

“阿弟,叫村长,这里是村公所,管事的。”阿嫲捏了捏他的手心。

林清嘉期期艾艾叫不出口,那老头哗的先笑了:“林港的儿子?”

“是呀,刚从泰国返来哩。”

“要不是这双眼睛这条鼻子,真认不出来!生来过好!(注4)”林清嘉不经夸,耳廓红了,拉着阿嫲要继续走。

老头没为难他,也没取笑,林清嘉内心的抗拒被冲淡了一点。池塘边,几个男孩子绕着球场打篮球,看上去年纪和自己差不多大。

林清嘉对篮球不太感兴趣,阿嫲倒是细细叮嘱:“村里大部分是好孩子,阿弟和他们认识了,以后一起玩。你们基本是一个中学,到时上学放学有个照应。但是啊,”她顿了一顿,仿佛要截断才能过分强调,“这家孩子千万不能交联(注5),一日到头净是打架,全乡里知名的派仔(注6),阿弟看见他就离远点,知道吗?”

她抬了手,虚虚指向角落某栋房子,林清嘉下意识眯眼,想看清哪家,隐约只看到一块牌子写着理发室。“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那孩子有两个发旋。我们老话常说,‘双旋,恶到无人问。’你怕不怕?他们家也不清白的,听话,没事别走近。”

林清嘉不懂什么老话新话,在他都是头一回听。反正阿嫲不停说,他一概胡乱应了。

虽然树多遮罩,毕竟暑热逼人,走了半天他嗓子像小刀割一样干疼,停住说累说渴,阿嫲便带他到小卖部,给他买了一包荔枝冰。

含着冰块,嘴巴又凉又甜,林清嘉鼓着脸颊回到了原来的房子。先前没注意,一楼有个小院,院里栽了好大一棵无花果树,遮天蔽日的,阿嫲说是泰国品种。

岭南的夏天晴时多暴晒,这树阔叶多枝,如同许多重叠的绿手掌,给院子慷慨施舍一片荫凉。这样看着有点家的感觉,林清嘉也觉得没那么讨厌了,进屋转了一圈,看上一把半躺的藤摇椅,拉到门口眨巴眼睛向奶奶征询。

老人当然顺着他,甚至帮他扶一把,将摇椅送到院子去。林清嘉整个人陷进藤椅里,短裤下两条细白小腿晃荡,藏在无花果树的荫蔽下,一摇一摇地吮着荔枝冰。

袋口破得太大,冰掉了一块出来,叶隙的阳光像几块黄铜硬币印在地面,慢慢冰就化作一滩水。待会儿要用水冲冲地上,免得引蚂蚁,林清嘉想。

耳边却突然有几声哼哼,手肘关节扎到了茸茸的东西,林清嘉扭头看,一只黄狗挨着他,对地上那滩甜水舔得正欢。

“狗!怎么有狗!”林清嘉蹦起来,眼睛一下亮了。阿嫲在里屋刷刷扫地,头也不抬:“是我们家的大黄回来了。”

“大黄,过来……”林清嘉喜不自胜,在曼谷,父母亲是不让养动物的。他试探地伸手去摸,摸到狗背上滑溜溜的毛,微微发硬。

舔完了那滩水,黄狗才有暇顾及旁边的人。林清嘉紧张地盯着它,对它来说,他还只是个陌生人。

也许因为他躺的是阿嫲的摇椅,狗很温驯地让他摸了,趴脚边细细嗅,又往腿上去。林清嘉掌心一翻,朝它眼前送,大黄谨慎地用鼻头碰他的指尖,终于伸了一只爪子,迟疑地搭上去一截。

晚风迟迟,树叶被托起弧度又轻轻滑低。许自惜把行李拆开,收拾停当,准备叫儿子吃晚饭。

热意被化开些许,她伫立在院子中间,看到儿子怀里趴着一只大狗,手紧紧搂着,眼皮微肿发红,呼吸均匀,这是睡了。她嘴上宽慰,其实一路忐忑,要放自己的小儿子从头熟悉一切,许自惜也心疼。见他睡得恬静,许自惜把手放在少年柔软的短发上,难得感到心安。

注1:不知道回来儿子变外国人了。

注2:孩子。

注3:心疼的说法。

注4:长得真好看。

注5:交往。

注6:刺儿头,爱惹事的年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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