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帝庙对峙,江云载的注意力总不自觉放在这个小外国人身上。
开学第一天,他在台上战战兢兢做自我介绍,后来跟着女生厮混,跟其他同龄男孩完全不同,不是躁动不安靠欺负招数吸引女生,而是认认真真搞学习。显然靠这份心无旁骛,他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倪谛冬竟然也不厌其烦教他学方言。
江云载有点想知道他是真迟钝还是装傻充愣,对女同学的好感照单全收,由此引起的男生敌意却仿佛一无所觉。此刻他正举高刚发的英语卷子,半转过身,迎着窗边的光看分数,脸颊隆起一点弧度,嘴角噙着一个笑。
小考英语卷子一张张发下来,英语老师在讲台面无喜色,拧着眉头说:“上周小考,咱们班英语成绩全级倒数第二。我自认在课堂上尽心尽力,可能有些同学心不在焉吧。这次我也逐个认真分析过了,我们班同学分数两极化严重,考得好的人特别好,考得不好的人也不在少数,倒数的几个同学,今天先不点名了,但凡上课跟背单词也不至于只考这点分。离期中考还有不到半个月,垫底的同学抓紧学习,如果期中考试还没有起色,我考虑向班主任提议早点开下次家长会。”
底下窃窃私语,大概知道老师的矛头都对准了哪些人。江云载满不在乎地反扣卷面,坐直了往后一靠。
“当然,优秀的同学还是值得表扬。这里要重点说一下我们的新同学,林清嘉,”话锋一转,喜悦染上女老师的眉梢,“清嘉同学基础好,再加上适应我们的考试模式,每次考试都比前一次大幅进步,这次小考拿了满分。”
她带头鼓掌,林清嘉正神游,被掌声吓一跳,老师脸色稍霁,柔和地对他笑。
换作以往,他很习惯接受表扬,在众人中成为焦点,但在这个内敛的环境,他不清楚该作出什么反应才算得体,下意识避开了老师的视线。同桌在右侧给他竖了大拇指,林清嘉悄悄折起卷子,塞进书包。
“英语考试中除了选择题,写作能力也是考察的一部分,并且随着你们以后升学,占比会越来越大。不要小看作文,它是拉开分数差距的一大关键。这点清嘉同学做得最好,语言环境对英语写作能力的影响是很大的。如果想要摆脱中式英语的束缚,建议大家向他学习。待会儿校对试卷,我带各位学习一下他的范文。”
英语老师还在说,顺带表扬了涂山鹰、倪谛冬等名列前茅的几个。
林庆荣有一搭没一搭转着手头的笔,腾出另一只手,往江云载肩上搭,用一种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多嚣张啊,是不是,载哥。”
江云载没吭声。英语课结束,大课间班上的人几乎都跑到操场活动,他俩留在教室后排,阳光斜照进门,在他们脚下割出一片阴影。
林庆荣微微俯身,凝视后排黑板新贴上的范文,手一抬,其中一张揭了下来:“载哥,你不烦他么?”
那一行行英文圆润流畅,颇为秀丽。江云载对上面的内容不感兴趣,淡淡道:“你想干什么。”
“咱们给他找点麻烦。上回让他溜了,这点事儿总归要办成。”
林庆荣站在昏昧处,他把眉毛剃了,眉骨突出,一层和头皮相近的青白色。
“闲得慌?多操心你的卷子。”江云载不耐烦,走了出去。
林庆荣在原地,白着一张脸。英语卷子上惨不忍睹的分数,他以为没让谁看见。
倪谛冬好些日子没与他走近,明明白白和他讲清楚,如果不是学习,不要借着第七节课的名义留堂陪她。林庆荣对学习没有任何兴趣,如果成绩不垫底,不被请家长,他根本不在乎。
这学期新增了白痴学习团体,与倪谛冬刚刚维护不久的平衡的关系很快被打破,现在英语成绩又面临危机,他很难不认为那转学生是罪魁祸首。原以为江云载和他在一条战线,有心点火,江云载两句直接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这口气非出不可,自己做也是一样。
下午第一节课后,林清嘉在走廊尽头被林庆荣截住。他呆了一呆,往林庆荣附近看了看,跟班们都不在。本尊终于还是找上门来,林清嘉叹了口气,觉得最近被戏耍得过分了,大着胆问出口:“你到底想干嘛?”
走廊到处是笑闹的学生,还有老师走动。篮球着地的砰砰声此刻异常清晰,林清嘉听了几句,林庆荣的声音很平静,像在发出诸如放学一块打球之类的普通邀约,而真正的内容却是要求林清嘉作弊。
林清嘉没看他,盯着前面的桉树。今天是阴天,大风恣肆,乌云底下的叶子被随意翻弄,随时有摧折的危险。开学两个多月,他好不容易适应新环境,交上新朋友,学习略有起色,一片阴影却亦步亦趋,甚至得寸进尺。
再钝的人也会觉得烦了、够了,他想。他听见林庆荣又重复问了一遍。
“只抄选择题,作文一样会被老师看出来的。”林清嘉停顿了一会儿,答应了。
回到家,林清嘉破沙袋似的往床一倒,脑袋沉重。大黄平时是不允许上楼的,趁阿嫲炒菜的间隙,悄悄地跑到床边蹭他。
林清嘉仰躺床上,右手去捞大黄,黄狗的头温顺地靠着他肩,他张开五指摸上去,手指深深陷入一捧毛里,又暖,又温。
林清嘉不管不顾地,对大黄说了最近的烦恼,挠它下巴的绒毛:“虽然我是有点弱,但我不笨,一味被人欺负、不够勇敢才是笨,你说是不是?”
大黄回以几声呼噜,仿佛认真肯定,也像轻柔安慰,林清嘉抱紧了他和阿嫲的狗狗,无忧无虑但又心细如发的,他的家人。
初中部教室紧张,泉流中学的期中考不重新编排座位,一贯按原座位考试。要在同一个位置规矩坐满两整天,对江云载来说过于无聊。英语听力刚播放五分之一,他已经涂满了听力部分所有题目,打算用剩下的时间发呆。
其他人都在全神贯注听题,监考老师远在讲台之上,江云载坐在墙角,仿佛抽离了灵魂,百无聊赖琢磨身边人应试的表情。
前排的林清嘉听得极其入神,眼睛一眨不眨,一副长睫毛微微颤动。每听完一题,他立马下笔涂卡,卷面清楚完整,比他稍高一些的人在后方可以精确捕捉他每个动作和全部的选项。江云载一愣,他未免坐得太斜了点。
接下来的笔试部分印证了江云载的猜想。
林清嘉认真思索每一个选择题,给篇章阅读的重点词句勾勾画画,偶有停顿,最后必然煞有介事选择他想要的答案。江云载身旁的林庆荣则一反常态,拿错了卷子一般毫不犹豫地涂卡。
根本用不着伸长脑袋,前排刻意的泄露让后面的窃取进行得自然。原来是这么回事。直到所有选择题做完,林清嘉才转正了身体,手肘压住卷子,慢慢攻克作文。
打完铃,最后一门考试宣告结束。江云载交了卷,看他慢吞吞收拾书包,倪谛冬邀请他一同放学,他顿了一顿,乌黑的眼珠子快速转了一轮,说自己有事。
然而当江云载骑着摩托飞速驶离橘园时,分明见到一个孤独的小点,埋头卖力骑着车,好像在用一种鸵鸟姿势隐藏自己的心情。
江云载冷眼看着这两个人无事发生般上了几天课,期中考试的卷子刚发回来,一向和煦的英语老师脸沉得要掉到地上,把林清嘉和林庆荣喊了出去。
林庆荣没有回教室。林清嘉平静地回到座位,语焉不详地和倪谛冬解释几句,江云载没有听清。视线盯住那片薄薄的后背,林清嘉转过头,无辜地看了他一眼。
这天林清嘉放学走得很快,依旧是一个人。江云载难得骑自行车,不远不近跟随其后。
是因为回家只有这条路,并不是特意跟着,江云载这样想。前头的人并未留意,江云载稍一走神,直路上原本清晰的人影就不见了。
他加快速度,路上无处藏身,一侧水田,一侧有园子或林子。江云载在橘园处停留了一阵,今天看园人落了锁,学生进不去。再往前就是铁路口,右侧常年种着成片香蕉树。
在香蕉林口,江云载把车丢路边,拨开两边的矮树。
深秋的香蕉叶青黄斑驳,叶尾焦枯,却仍是密密匝匝,像许多不规矩的手,往人身上和脸上招呼。脚底下混着泥土、化肥和烂叶共同发酵的臭味。更远一些的地方,有人啜泣,声音细细的。
“怎么不站起来了,你不是挺行的吗。”是林庆荣的声音,比平时还要哑。江云载环视一周,一辆淡紫色的单车摔在泥里,皮座和车把手都弄脏了。
“不愿意帮忙直说啊,认认真真做了一套题,每一道选择题都是错的?故意让老师发现是吧?拉我垫背?”
“说了……也是一样挨打,起码让你也不好受……”虚浮的哭腔,回应很轻,却很坚决。
“唔……”
江云载三步并作两步,离声源很近了。前方一记闷响,有人不住地咳起来。
“手机拿着,录视频。”林庆荣像在命令某个人。
“我是不好过,你也别以为挨一顿打,我们就扯平了。告诉你,这事儿他妈没完。再问一次,你从哪儿来的?”
没有声音,连细小的啜泣也止住了。
“泰国嘛,第一天我们就在说了,番仔不知道毛长没长齐。现在想想,或许一开始方向就错了。你们那儿人妖是不是特别多,街上一抓一大把?这张脸长得也没那么像男的,割哪儿了,让我见识见识呗?”
林清嘉轻轻吸气,很慢但清晰地吐出几个字,在场的都听到了,一顿一顿的,是本地方言里比较脏的一句。
鸦雀无声。江云载一脚破开最后的屏障,林清嘉歪倒在泥地里,林庆荣往他胸脯啐了一口,额角青筋暴起,下狠劲把林清嘉拼命护住的裤头往下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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