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遇看不见道纪的表情,他和自己一样,只能在这场朝堂争论中保持沉默。
他已无心再听徐帝和徐牧昭吵些什么了,陈遇只是觉得好笑,当年也是这么地剑拔弩张,昭王一人独战群臣,不落下风。
徐牧昭朝陈遇看来,竟有些赞许,原来当年莽撞的少年成长了,知道什么时候该说,什么时候该缄默。只是很可惜,这些年陈遇看起来并不开心。
“陈遇有错,那便降他的职,”徐牧昭说,“他应当不会有异议,是吧,陈遇大人?”
陈遇暗叹一声,应道:“是,昭王殿下,臣愿意领罚。”
徐帝冷哼:“会联手挤兑朕了。”
“臣不敢。”陈遇说。
“敢得很,都敢得很!”徐帝面色发白,嘴唇隐隐发青,手指微微颤抖,就这么指着陈遇。
陈遇忽然想,这个时候是不是谁沉得住气,谁就掌握了主动权呢?
徐帝看似暴怒气急,但实则就像一个置气的孩子,对着空气拳打脚踢。
徐帝怒气冲冲:“刑部呢,说话!”
刑部尚书登时爬了上来,他还算镇静,就是心里头跟打鼓似的,自己很想昭王把人赶紧领走,但又不好当着陛下的面替昭王说话,他现在的主子是徐帝,可不是昭王。
“陛下,臣、臣以为陈惘按律本该判处流放,但、但既然昭王殿下愿意代为管教,实也起到了惩处的作用,陛下若觉得合情理,那便照昭王殿下所言处置陈惘。陛下若觉得不好,那便按照刑部的流程,处以流放。”
徐帝可不是好糊弄的主,哪里听不出他把问题抛回来的心思:“说了等于没说,油嘴滑舌的老东西。”
“臣惶恐。”刑部尚书又磕了个头,在余光中,他看见昭王平静的眼神。
“还要我点名吗?”徐帝又坐了下来,重重地喘着气,肩膀起伏不止。
岳雪上前道:“陛下,臣以为陈惘如今和夜蒙关系密切,不宜处死,若昭王愿意代为监看,大理寺可派人每月探访,若人跑了,再降罪也不迟。”
徐帝冷冷地看着岳雪:“这是大理寺的意思,还是大理寺卿的意思?”
岳雪顿了一顿:“是臣一人的意思,若陛下需要岳雨和狄春去,臣这就派人去叫他们来。”
徐帝烦躁地摆摆手:“退下吧。”
“是,陛下。”岳雪退后之时若有所思地打量昭王。
昭王自始至终都看着徐帝,和谁说话,他都听着,却不会移开视线,这让他显得异常专注。
也让徐帝如芒在背。
“李曙平,李曙平呢?”徐帝终还是移开了目光,他觉得今天昭王来,是来跟他算旧账的,咬着陈惘,并不是为了陈惘,而是为了过去的那些事情。
若自己把陈惘杀了,昭王就要把那年自己所作的错失一一翻出来,细细地跟他盘算。
他如今是皇帝,坐拥整个江山,谁都不怕,可唯独面前的昭王,仿佛是帝王的阴影,一道完全得知他过往的阴影。
这让帝王之心,开始动摇。
李曙平颤抖着上前:“臣以为……昭王殿下说得对。”
群臣顿时安静了下来,每个人都怔怔地看着李曙平,他们难以置信,堂堂兵部尚书,陛下的老人,竟然会这样在朝上维护昭王。
徐帝一言不发,冷冷地瞪着李曙平。
“如若不是行军排布出了问题,赤水之战怎会大败?陈惘怎么头也不回就走了呢……后面证实了确有问题,如今陈惘心心念念之事,不、不就是此事吗?”李曙平越说越心虚。
“李曙平!”徐帝大吼一声,登时发怒。
陈遇望了过去,赤水之战和萧清羽,都是徐帝的逆鳞,任谁都不敢提起。
当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大部分知情人都已经被徐帝想办法一个个遣散了去。
但当年兵部人手不足,加之兵部的体系复杂,若不待上个三五年,无法胜任职位,若再遣散,兵部就真没人了。
因此李曙平才留任尚书。
身旁的工部尚书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声道:“你疯啦?”
徐牧昭也看了过来,这位老熟人让他颇感意外,当年李曙平最主张和夜蒙开战,决不退缩,和他常有意见不合。
可打仗的事哪有一路战一路胜,就可以直捣敌巢的?大部分时候都是迂回作战,有机会的时候才进攻,这样既可避免无谓的伤亡,也节省粮草。
徐牧昭怕这个李曙平真把自己说出事儿来,于是道:“李大人,当年的事不必再提。斯人已逝,我们只谈当下。”
李曙平浑身一惊,顿觉自己失言:“是……是臣口不择言了。”
徐帝一时蓦然,发觉徐牧昭似乎并未有翻旧帐的意思,脸色稍稍缓和过来。
说实话,不就是一个叛将吗,他就算给了徐牧昭又怎么样?
徐帝掐着龙椅的把手,平复着心绪。
刑部的秦侍郎见状忙拱手道:“臣以为不妥,如此放走了陈遇,视我们北朝的律法为何物?”
“臣也这么认为。”御史台的赵御史拱手道,相比几个人的“心绪”和“情由”,他更看重法度的公正。
接着,又有几位重臣表了态,有支持昭王的,也有反对的。一时众说纷纭,无人可拿主意。
因为众臣都知道,这件事唯有徐帝说了算,别人说破了嘴皮子,也无法左右他的想法。
除了昭王。
徐帝深深地叹了口气,抚着额头,舒展紧皱到酸痛的眉头。
“皇兄是重情义之人,对孩子们也宠爱有佳,云何流落异乡,您也接了回来,于我而言,北陈营就是我的孩子,还请皇兄体恤。”
堂下哗然。
这清妃和昭王徐帝的事闹得这么大,街坊流言传了多少种版本……
昭王居然就这么提起。
徐瑛和徐亨都愣住了,今日萧云何不上朝,避过一场风波,真是命好。
徐帝哑然。他忽然觉得,徐牧昭不是为了北陈营的往事,而是他和萧清羽之事,否则为什么会突然提到她呢?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难道徐牧昭已经知道了自己当年的所做所为?
可是,谁告诉他的?当年知道这件事来龙去脉的人,已经全都死了啊。
徐帝从未觉得坐在这个帝位上,有那么心虚。
陈遇很是意外,道纪和他说过徐帝和昭王的坊间传闻,但说的很模糊,只说了他们两位都喜欢萧清羽,后来昭王是负气出走的。
说起来这种事是不值一提的,但昭王这么堂而皇之的提起,难道还有隐情?
这隐情甚至可以是昭王拿来威胁徐帝的东西。
还未等众臣反应,徐帝突然猛烈地咳嗽起来。
高亭惊慌,忙给徐帝沏茶:“陛下,请用茶。”
徐帝狼狈地灌了一口,可却没有压制住咳嗽,这咳嗽似一场暴雨,愈来愈严重。
眼看着徐帝脸都咳红了,徐瑛急了,对着身边的小太监吼道:“快传太医啊。”
小太监这才回过神来,跌跌撞撞地狂奔出去。
徐牧昭怔怔地看着咳得面红耳赤的徐帝,下意识地走了上去,想像往昔一般,去拍拍徐帝的背,猛然反应过来,缓缓地退了回来。
抬起的手失落地放下,徐牧昭蓦然想到: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他记得徐帝年轻时便有咳嗽的毛病,时常咳嗽,但总是一阵好,一阵坏的,寻了许多名医,也无法根治,所以这些年愈发沉迷丹药之效。
徐牧昭不忍道:“皇兄……”
离太医赶来还要一会儿,道纪忽然从帷帘后走出,一身绛紫的长袍和剔透的紫水晶冕旒晃过众人的眼际。
他屈着两指,重重点了徐帝背后的两个穴位。
徐帝登时喘了两口气,如同牛喘,随后便不咳了,疲惫地扶着玉桌,脸色煞白。
道纪冲着高亭点头:“去太医院取止咳镇静的汤药。”
“好,好,我这就去。”高亭如释重负,徐帝的咳症犯起来,不危及性命可就是遭罪,看得他心痛。
徐牧昭跟着松了一口气,他害得皇兄犯病,心里实在愧疚:“皇兄身体不适,臣弟忧心,不如今天的朝会便到此为止。”
徐帝抬眼,扫视着堂下,在众臣的脸上一一扫过,他居然笑了,眼神最终落在昭王的脸上:“陈惘,你带走吧。”
道纪的眼神落在徐帝似在疯长的白发上,眨了眨眼,徐帝依旧是乌发满头,何来白发呢?
可他总觉得,徐帝在方才一瞬,想了很多。
二十年重过南楼。
故人今在否?旧江山浑是新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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