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我跟着师父下山进宫。
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富丽堂皇的宫殿，尽管我一直以来都知道我的师父是当朝天官，今上最信任的人。
也是在这儿，我见到了我需要辅佐的下一任皇帝，太子梁昭。
彼时梁昭年仅十二岁，穿着五爪金龙的蟒袍，稚气的脸上努力摆出威严的神色，但仍忍不住好奇地打量我。
我亦打量着他，此次下山，我将一辈子留在太子梁昭身边服侍，同时也作为下一任天官的继任者，与太子同吃同住培养默契和信任，为将来太子登基治理天下提供助力。
而作为天子身边的近臣天官，一生不得动情有婚，亦不得在凡尘俗世有任何牵绊。
所以历任天官皆为孤儿，自然，我也一样。
但也有一点不一样，我是几百年来第一个女子继任者。
眼下，我也毫无意外地受到了当下掌权者的质疑。
“兀泽大师，朕倒想问问，你藏了十几年都不曾透露半分的接班人怎的是个女子？一个女人，怎堪大任！若她勾引太子，纠缠于他，岂不误导吾儿沉溺女色，坏我大梁江山社稷？！”
我敏锐地感觉到，打量我的视线变得厌恶。
小孩子的喜恶总会是随着大人的喜恶而快速显露。
我对年幼的太子殿下报以一笑，许是疑心我要勾引他，吓得他立刻转过了头，过了会儿回过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但我的师父收留我十几年，按照天官的培养方式培养我十几年，却并不会因为皇上几句话就改变候选人的。
师父微低着头，不卑不亢:“圣人，先祖恐怕未曾定过不许女子继任天官的规矩吧？”
皇上显然被这句话气着了:“虽未明说，恐怕也自有规矩，天师你是故意为之？”
“不敢。”师父不咸不淡地回道，“继任的人当时是圣人说让我亲自挑选培养，我已做到，圣上若要便留下若不要赶出去便是。”
说完，师父拂袖便走。
我一直知晓师父做这个天官早做得不耐烦，早心生去意。
十几年前，圣上刚愎自用，不听师父所言国运，强行征兵征战四方，十几年来虽国土扩张迅速，百姓却民不聊生。
民怨四起，饿殍满地，国内叛乱比比皆是，海盗倭寇土匪盛行，已是大厦将倾也。
师父眼见更改无果，欲要退走之际又刚好碰上一女子，心生爱慕，更是萌生远走之心，怎料皇帝不许，还亲自给那女子赐婚嫁与他人。
并有言:“若要走，留下继任天官。”
于是，父母双亡正在路边捡垃圾吃的我被满心愤怒的师父捡到了。
他随手一指:“就你了。”
*
皇帝陛下最终还是没赶我走。
因为师父就我一个徒弟，赶走了我，那再想培养一个天官就难了，太子也等不到那时候。
不过，不知道皇上留太子殿下在殿里说了什么，反正太子殿下出来的时候见我直接对我翻了个白眼，满眼都是不耐烦之色。
我倒是不在意。
天官有做天官的规矩，我尽到自己的义务就好。
“你多大了？”太子殿下问跟在他身后侧的我，语气努力严肃和威严。
“殿下，我十六了。”
我看着还不到我腰侧的太子殿下头顶的发旋，猜测他是几时出生的才能有这样标准的正中旋。
“十六，挺好，”太子殿下说，“你到孤身边，知道该做什么事吧？知道你们女子心里大都情情爱爱脱不开身，但孤希望你牢守本分，莫要有什么非分之想。”
他说着，自己倒是先红了脸。
“殿下，”我温声道，“我年十六，非名十六。至于殿下说的，我学天官十余载，师父早已将这些教授给我，若我真有对殿下非分之想的一日，会自行离开，不敢违背天官使命。”
“那就好。”
年岁还小的太子殿下没什么威严的哼了一声，一本正经道:“希望你记住你说的话。”
我道:“自然。”
*
但显然，太子殿下并没有因为我的话而信任我。
回到东宫，他将我安排在离他卧房最远的偏院，每日同用膳时的一点时间见面，他还跟被狗撵着似的飞快地吃完饭，生怕我多说一句似的撂下筷子就跑。
当真是避我如避蛇蝎。
我哭笑不得，但也乐得清闲，住在偏院养养花种种草，晒晒太阳看看书，倒比我在天师府时过得还舒坦。
就这样住了三个月。
某日，我正在院里摇椅上看书的时候，太子殿下带着十几个人闯进了我的院落。
他红着眼眶指着我愤怒地大喊:“你为什么是女人？你凭什么是女人？为什么我的天官要是女人？！”
我的笑容第一次从我的嘴角消失。
合上书，从摇椅上坐起，我微微侧头看着明显哭过的太子殿下:“可是殿下，这不是我选的性别。”
“那为什么天师大人非要选你做我的天官，他明明可以不选女人！”
“是的，您说得对。”
其实师父也真的不是故意要选我来恶心皇上，只是当时我浑身脏兮兮地，他看错了，以为我是男孩。
他后来也说，实在是因为我在一众流浪的小孩里最为强壮凶猛，从狗嘴夺食最为干净利落，没想到带回来却是个女孩。
但他并没有把我送回去，他说道法讲究顺其自然，选了我就说明我与他有缘，不必再换。
顺其自然才是最好的状态。我深以为然。
于是我问年幼的太子殿下:“所以您是想要赶我走吗？”
太子殿下犹豫了一瞬，但或许被嘲笑的愤怒不足以让他找回理智，他捏紧拳头，偏过头大声说:“是！”
还自己点点头:“是，我就想赶你走！”
我笑了笑，说:“好。”
我来时只有简单的包裹，走时也没多拿什么东西，就这样当着太子殿下的面轻飘飘地跨过门槛，在一众下人惊恐的劝阻声中踏出了东宫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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